在第五伦做出“公投”的决定后,他的九卿大臣们顿时炸锅了,纷纷出言劝诫。
“如何处置王莽,陛下一人决之可也,何必非要百姓掺和进来?”
从耿纯到窦融,无不觉得第五伦此举太过儿戏,耿纯更道:“让民众来决定国家大事,只有春秋时的小国寡民。臣记得《左传》有载,春秋时,吴国胁迫陈国攻打楚国,陈怀公召集国人商量,让国人们从楚者右站,从吴者左站。”
“结果如何?陈人中,田土在西边,靠近楚国的都愿从楚,田地在东边,靠近吴国的都愿从吴,没有田土的,则随乡党而站。”
在耿纯看来,由此可知,百姓根本不懂时政,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短期利益,或随大流而盲动。
靠他们来决断国家大事,那不是瞎胡闹么!
窦融亦道:“然也,故而古人有言,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民可与观成,不可与图始,说得好啊,所以第五伦这看得远的“智者”,自然也没必要和为时代所限的“愚者”们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喽。
但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毕竟接下来的工作,还需要大臣们去跑腿,第五伦只道:“想当年,王莽亦是依靠四十八万人书,才得以加九锡为安汉公,开始了代汉事业,王巨君利用了民意。”
“既然是百姓将王莽推帝位,那也只有靠民众之手,方能将他从所谓正统天子的位子,拉下来!”
“过去是水则载舟,如今便是水则覆舟。”
“如此,岂不比予以胜者姿态,单纯定其生死更说得过去?”
政权合法性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所以古今帝王才要拼命给自己寻找天意祥瑞,甚至是远古的名人祖宗作为依据。
诸汉断然否定新朝的合法性,视王莽为篡逆,但第五伦为了宣告汉德已尽,却又得承认新朝的正统。但这样一来,如何处理新、魏之间的顺承关系,就成了一个难题,第五伦起兵时吊民伐罪,诛一夫虽然喊得响亮,但毕竟太过激进。这年头君臣之义犹如思想钢印,士人背地里也会经常骂他为臣不义。
而如今,恰恰是竖立合法性的好机会。
第五伦对群臣道:“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孟子则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其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人民是国家安危之基,存亡之本,兴衰之源,亦是君主威侮、盲明、强弱的关键,自古以来便已是共识。”
“王莽之所以败亡,便只是在口头一心为民,但他乱改币制,五均六筦,皆脱离实际,究其缘由,便是太自以为是,对人民,没有敬畏之心!”
第五伦语重心长地说道:“前车之鉴啊,故而我朝草创,予只惧怕一件事情,那就是中国之人民!”
这一番政治正确的话虽然空洞,但毕竟是古书经典里一遍遍宣传的,群臣也不好直言反对,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
说白了,第五伦决定在经典中“民本”思想的基础,更进一步,将政权的合法性,系于天,下系于民。
过去,民意将你王莽推去,取代汉家,这是你作为天子的合法性。而如今,你将天下治得一团糟,民意要你下台,你就滚下这个位置,只是匹夫!第五伦知道,这一招,简直捅在了老王莽的肺管子,让他痛不欲生。
然而,民意又是更加玄学的东西,作为一个无耻的政治家,第五伦要做的,是将它具象化,简单化,可操控化,这才有了这次“公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第五伦真要搞“民主”吧?
这是假民主,真独裁啊!得多天真,才会信“予只是收集证据,并将案情奏谳于主审官”这种虚伪的鬼话?
第五伦之所以玩这么大阵仗,不过是让世人,有个参与感,让民众变成判决王莽的同谋者,以弱化昔日“君臣之义”惯性在道德对他的制约。
实际,不论是魏军、赤眉俘虏,还是洛阳、长安的民众,他们就算被校尉驱赶着、被地方官吆喝着,到乡社、县庭等地,往左或往右投一片瓦,看似投出了关键一票。
但投完之后,魏兵还是要迈着疲乏的脚步,开赴各地,在分到手的那几十亩田地激励下,为第五伦攻城略地,许多人填于沟壑。
赤眉俘虏依然要回到田里,戴一度挣脱的枷锁,脸朝黄土背朝天,干着永远不会结束的农活。
而百姓们,在热热闹闹一场后,又得回归生活,为一家人的口粮,和绝不可能免除的赋税发愁,一代复一代,没有尽头。
他们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们什么都决定不了,因为哪怕只是关乎王莽生死这件事,最终依然攒在第五伦手。
唯一能剩下的,只是这次参与“公投”的兵民们,在许多年后,还能给子孙吹牛。
“想当年,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