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带张师傅一起走,哪怕当时一张机票价值千金,许多人打破脑袋也抢不到。可张师傅故土难离,实在怕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告诉主家,自称哪怕再回去坐牢也不走,死也想死在京城。于是主家也就不好勉强了,念着他几年效力的情分,最后不但没再送他回监狱,反倒给了几根金条。两袋白面,还有不少带不走的家什。”
“结果这下子反而坏了,因为张师傅和主家的关系可就更说不清了。说是囚徒,说你是被强迫的,那为什么主家都跑了,没再送你回监狱,反而给了你这么多财物呢?这要没点猫腻,谁信啊?还有你那五国周游,伺候法西斯和美帝军官的事儿又怎么说的?居然和那么多外国人勾勾连连的?你会不会里通外国?是不是负责潜伏的人员?这谁能解释的清楚?”
“所以张师傅在新社会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讲不清,查不清,只能先去个小饭馆上班。再加上移风易俗的原因,新社会崇尚勤俭节约,奢华的饮食也变成了应该受到批评的浪费行为。张师傅的手艺从此能够发挥的机会就更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他被分去个食品小店炸丸子。一干就是十来年啊。后来他能去北极熊掌灶,那是退休之后才应下的差,就跟我去玉器厂看大门似的。不是人家那儿的正式职工。”
“总而言之吧,你瞧瞧他这后半生过得,就是没有丝毫闪光的一直蹉跎了。即便比我强点,那也有限的很。让人怎么说好呢?张师傅的人生受益于他的手艺,可却又会因他的手艺出众而遭遇磨难。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从张师傅的角度来看,这么一辈子就过来了,弄不好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尤其到了这把子岁数,他的收入足够满足他的需要,就更不会看重名和利了。我觉得你能做的也是能是礼下于人,剩下的就只能顺其自然了。要求可以提,但你想要投其所好难。人家愿意给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不乐意,你也万万不要勉强啊……”
整个浴室里雾气蒸腾,玻璃水和瓷砖上的水滴如同凄迷的眼泪。
而此时的宁卫民除了迷茫之感,便是默默无言。
他终于能够体会得到张大勺的心境了。
为什么老爷子的脾气总是那么生硬?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那是对于命运束手无策的困窘,是橘已为枳的感叹。
那是包含着对命运不公的郁结,却无以发泄。
宁卫民忽然觉着辛酸万分。
这老爷子,这辈子活得太亏了,可真有点稀里糊涂啊……
想想看,这么一个大师级别的名厨,前半生四处飘零,后半辈子却困在一个油锅边炸丸子,这哪儿说理去?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就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有时候人太有本事了,如果不被社会大体所认可和需要,那反而也会是一种悲哀。
想到这儿,他忽然福至心灵,躺在浴缸里望向天棚。
“师父,我知道怎么投其所好,说服张师傅了。我回头就找他谈谈,应该没太大问题……”
见他如此笃定,康术德倒纳闷了。“怎么?你就这么有把握?”
“嗯,我终于弄清楚张师傅需要什么了。”
“他要什么?”
“是一种自我实现的归属感。是社会对其价值的认可。那理所应当本该早就归属于他的认可。”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后,似乎也品出了滋味,“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