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建造了七座城门的底比斯?史书上写着诸位国王的名字,是国王们亲自搬运的石头么?金璧辉煌的利马城内,住着它的建造者?西班牙的菲利普在无敌舰队沉默时流下眼泪,就没有别人哭么?”
——节选《一个工人读历史的疑问》(德)剧作家,诗人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刻版这门技艺。
手中的刻刀即是画笔,刀触即笔触。
其他绘画领域讲究行笔用笔,版画使用雕刻法制版的时候,则讲究行刀用刀。
脑海里的信息如伊洛瓦底江和仰光河的交汇处,每年雨季濒临结束时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打来。
他仿佛站在一间老旧的古代工坊之中,凝望着一个青衣男子。
男人坐在窗边用解玉砂磨石雕玉。
他站在厅中对着木料刻板。
站在夕阳之中,用刀形似弯月的银亮小铁刀,在一枚小小的扳指之上,一条又一条的镌缕马尾奔跑间,如发的飞扬鬃毛。
从日升到日落。
从日落又到日升。
窗外的菊花开了又败,败了复开。
开开又败败。
月月又年年。
明代承袭了元代的匠户制度,将人分为了三种。
三者之间不能互相流通。
曰民、曰军,曰匠。
匠人身份最下,不得脱籍改业,不得为官,不得科举。
子子孙孙世代承袭。
到了嘉靖年间。
匠户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可工匠的一生仍然活的卑微而艰辛。
同为艺术行业,如果说南派画宗的士大夫们,如董其昌、文徽明等显贵文人清流,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便生在仆役环伺的深宅大院之中。
入仕可与天子坐而论道。
归隐则可邀三、五好友,于楼船画坊之间,看着钱塘江上的涛涛江水。
纵使仕不能仕,隐不得隐。
也可将一腔才情皆付与酒肆歌会,在美婢舞姬旋转飞扬的裙摆中,在才子佳人的颂诗唱和中,一把将手里的白玉杯抛掷出窗外,高唱一句“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撵一株桃花笑答一声“大势已不可为,国破家亡之迹,不过一死以报君王而已,诸君不如共看此刻大好春光?”
在珠宝珍馐所堆积起来的小桥流水的江南园林中,他们可以过着鲜花开烂,永远没有尽头的春天。
他们的一生往往充斥着恋酒迷花的浪漫色彩。
但陆子冈不行。
陆子冈不是文人,不是士大夫,他只是一位工匠。
所有的那些唱和,所有的那些繁华,所有的那些翻卷的裙摆与污浊的酒浆,都注定了与匠人没有关系。
莒国公的后裔,兵部主事的孙子唐伯虎,他有他的仇苦,可在最落魄的时候,他也不会缺友人的慷慨接济,也可以看着美人如画的眉眼沉沉的醉去。
陆子冈没有这样的放纵的权力。
工匠不是搅动波涛的弄潮者。
匠人生命的如水中清萍,在达官贵人的喜怒无常中,随着波涛而起伏。
匠人的技艺就是他们唯一所能拥有的根。
他们的身家性命,前途命运,全部的全部,都寄托在手中的一把刻刀之上。
顾为经站在了那家雕刻工坊之中。
数百个日头,数千个日头,数十年都融为了这寂寂的一刹那。
窗外的菊花开败了无数次,无数個人影在其中穿行。
初时多为麻衣布衣的学徒。
后多了些行走的商贾,从小商贩到戴着金玉配饰的大商贾。
又变成了宽衣博袖头戴方巾的士大夫。
到了最后,甚至出现了御用监绣有海水的蓝袍内官的身影。
顾为经明白,这意味着陆子冈的名声越来越大,他的雕刻技法在被越来越广的传颂,在被越来越多的公卿贵胄们所认可和喜爱。
对比历史上绝大多数没有留下自己姓名的工匠,那些因为造出的物品不符上意而失势获罪的匠人。
他无疑是幸运的。
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在这些川流不息的层叠幻影中,最多的依旧是独身一人的陆子冈。
没有妻子,没有朋友。
凝固般的寂寞里,这有凝固般的一个男人……还有他掌中啄玉的工具,雕版的刻刀。
技艺就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的友人。
顾为经在一瞬间,在这些同时存在的交错的身影中,目睹了他的少年、青年与老年。
他的身形变高又变矮。
工具台移了几次位置,作坊内又多添了几处陈设,墙上也多了几幅名人的字画。
唯一不变的。
就是窗外的菊花,与手中的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