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样的愤愤不平,曹叡对面见李简有些汲汲。
或许,他自身都没有意识到,有了如此心态的他,已然陷入“信不足则多言、理不足则多辩”的自我怀疑中了。
而有时候,自我怀疑本就是承认了他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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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郡,邺城郊外。
这是一座依着矮丘的庄园。
很大,零零落落的楼屋占了矮丘的一侧,连绵起伏的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
也很安静,在如今将近秋收农忙的季节,但青山绿水之间却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农夫们在田间热火朝天地忙碌,而是亭台楼榭隐藏在浓密的树荫下流水侧,将石桉、茶炉、焚香青铜器、投壶、木琴、棋盘或笔墨等雅趣之物落差闲置,无需过多思虑便知,这是大富大贵之家寄情于山水的世外桃源。
但也很奇怪。
此时的庄园内一个人影都无有。
没有主人,没有护卫,没有奴仆,没有前来游玩的王孙贵胃或纨绔子弟,就连看不到边际的、依稀散发着粪尿骚味的马厩都空荡荡的,犹如遗世独立的鬼蜮。
李简很孤独的坐在依着溪流的小亭里。
被蒙眼押来这里有半个时辰了,押解他的甲士已然离去许久了,要见他的人仍没有露面。
但他一点都着急,一直都安之若素的继续等着。
因为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想见他的人露面之后,他就要死了。
当人生进入了倒计时,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了,不是吗?
他也没有慌张,内心里半点波澜都无有。
在被夏侯玄遣送抓拿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有所悟,也在期盼着死亡能尽早到来。
倒不是为了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而是如果他死了,那便是他入魏的职责与对郑璞的承诺都结束了,孤身颠沛流离、汲汲刻画求学的虚伪、在所有人面前的伪装等等亦随之迎来了解脱。
是的,他很期盼着一切结束。
在快意恩仇、崇尚真诚笃粹的河西走廊成长,将“士有百行、以德为先”当作恪守的他,对如今的一切早就觉得累了。
有时候,他甚至都为自身能坚持那么久而感到惊诧。
偶尔还会自嘲一句,原来自身也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士人——入魏这些年,他不就欺上瞒下、左右逢源骗过了所有人,与先前那些在河西各郡县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僚、笑里藏刀的豪右没什么两样吗?
世事犹如一把刻刀,可以在竹简上刻上任意想要的言辞。
有的不知廉耻,令人觉得不堪入目;有的忠肝义胆,令人击桉而赞。
他知道自身死去之后,汉魏战事告一段落后,郑璞定会将他的事迹传出,会让他有机会在竹简留下一些言辞。
但他不知道,这些臧否他一生的言辞,将是褒或是贬。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期盼过流芳百世,亦没有畏惧过遗臭万年;只是知道受人恩惠当不以死生为念而报之,承诺他人之言当素履以往而践之。
无所谓他人评定的对与错,但求不负自己的本心即可。
唯有的一缕惋惜,乃是他必将埋骨他乡、魂魄难归故里。
是啊,他离开乡梓好些年了。
许久没有看见漫天凤舞的、打得人脸生疼的黄沙;许久没有目睹一片金黄连绵的胡杨林;也好久没有感受,在降雨时与村落乡闾老少尽欢颜的喜悦了。
中原腹心之地丰饶、富足、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四季分明、文风浓厚.......
比河西走廊不知好了多少。
但却无法止住,他对酒泉郡表氏县漫天黄沙的思念。
因为埋在黄沙之中的,是他的先祖与父母;活在黄沙中的,是他宗族与乡闾;正在黄沙中磨练的,是寄托他各种情感的妻儿。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真的有灵?
若是有,希望届时我的魂魄,还能记得归去故里的路途罢。
呵,还好,自家那低矮破旧的土屋虽不出众,但也不难辨认,而且李简很清晰的记得屋前还种着两颗树呢!
一棵是桑树。
他父祖种下的,早就不结桑甚了。
一年到头也没几片叶子,不知这几年枯死了没有。
另一棵也是桑树。
他亲自种下的,还没有多少年。
但枝繁叶茂且已经开始结桑甚了,足以给家中抵御偶来的风沙,能让家人在树荫下乘凉了。
在不大的树荫下,可让他的妻子乘凉缝缝补补衣履、絮絮叨叨着家长里短;让他的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到学启蒙字书。
而如今,不管他种下的桑树,日后是否会如那颗老桑树一样枯死,他的妻儿都不需要在树荫下乘凉了。
因为他们早就被郑璞送去了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