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的环境变得昏暗,灯罩之下的一部分烛火,幸运地扛过了之前的那一阵风雨。
火光轻轻摇晃,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摇摆着,时浅时深,地上的水渍映照出斑斑点点的光泽。
潮湿、阴暗的氛围里,只有方云汉站在整座大殿之中最光明的地方,立在龙椅前,满身洁净。
刚才大殿之外的雨水被卷进来时,留下点点滴滴的湿润冰凉,皇帝一手撑着这样的地面站起,仰视着占据高位的那个人。
在察觉到奉天殿外只有一片雨声,还没来得及有人闯入救驾的时候,他心里面狂乱欲吼的情绪,就渐渐冷了下来。
身上酸痛狼狈的年轻皇帝,借着这一股从心头窜起的冷意,强逼着自己静住,压着自己的嗓子,道:“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便觉得胸口像是岔了气,上下两排牙齿一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口气理顺了,继续说道,“你确实完成了这个约定。”
“但,这样明刀明枪的闯入宫城,对世上任何人来说都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吧,你用这种方式来见朕,到底想干什么?”
方云汉注意到了皇帝所有细微处的表现,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压下怒气,道:“拥有足够力量的人,选择闯入皇宫。这样的事情,在史书上屡见不鲜,难道还需要什么别样的理由吗?”
“他们是为了造反。”皇帝的眼神渐渐坚定,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而你不是。”
“你很确定吗?”方云汉轻慢随意的说道,“说说你的理由。”
他的姿态,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语气,主家对从属的神情。
在登基以后,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敢在他面前摆出这样的仪态了。
更关键的是,面前这个人没有分亳刻意做作,故作高傲来抬高自己身份的意味。
他像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用这样的语气向皇帝提问,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皇帝见状,心中的怒火按得更加深沉,但对自己的判断,却也更加笃定了。
“造反这种事情,也是需要时势的,自古以来,无外乎从朝廷,从民间两条路可以走。”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刚才摔下来的时候,跌歪了的发冠,他的目光压下了一些,不再与方云汉对视,这可以让他的情绪更平静。
“在朝廷一方面,朕可以肯定,你只是一介布衣,并无多少倚仗。”
“而在民间,大明如今四海安定,十大将军镇守边疆,朝中文武虽然对东厂多有忧愤,却也有皇叔钳制,远远没有到民怨沸腾的程度。如果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忽然中止。
因为方云汉听到这里的时候,很轻、很冷的笑了一声。
满朝文武之中,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皇帝是被曹正淳蒙蔽,才会使得常有忠臣蒙冤,奸贼横行,只要有朝一日能拨开皇帝耳目之间的迷雾,就能正本清源。
如果让他们听到皇帝现在的这段话,只怕要惊的数夜难眠。
这皇帝比他们所料想的,要清醒太多了。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往日里,在他们眼中,只是忠臣和奸臣的争斗中所需拉拢的一个筹码。
皇帝的意义,在他们心目中跟玉玺几乎是等同的,根本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谁都知道,最后皇帝的意见,肯定是从铁胆神侯和曹正淳的建议中二选一。
可事实却是,这个皇帝像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是放任曹正淳摆弄朝政,自己充当幕后的推手,故意营造出这些年忠奸恶斗的局面。
曹正淳这一番迫害了哪个忠臣,贪了哪里的赈灾银两,占了上风。下一回,就是铁胆神侯顺利斩除了曹正淳的几个走狗。
这样的把戏玩了多少年,可笑满朝文武,天下精英,身在局中,一无所知。
皇帝这样做,自然有很多的苦闷,很多的考量,但是,方云汉已懒得为他浪费更多时间去听、去想。
方云汉打断了皇帝的话之后,从龙椅前离开,在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细微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奉天殿里回荡着,皇帝听着这个声音,脚下不由自主的向后挪动了一下。
他之前面对一路闯入皇宫的狂徒,还能侃侃而谈,心中也颇为自许,认为自己已经将一时的恐惧抹除,即使面对这样的狂人,也能够逐渐展露出皇者的威严。
可是等对方再次行动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方才的自信不过是一层蒙骗自己的幻觉。
就像宽大的殿堂里,那些已经熄灭的烛火。
虚弱的烟气从灯芯里袅袅升起,在整个奉天殿和外面遍布风雨的大天地映衬之下,显得何其渺小。
现在的皇帝,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之中,其实已经全无保障。
在方云汉走到皇帝身前不足五步的时候,皇帝终于克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