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么正式的场合,皇帝直接搞出这种事,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侍立的勋卫立刻冲出,拖着那人就往外走。
外面的人也匆匆端来了汤水,这种场合谁也没想到有人会洗头,但朝中设置大宴本就不缺热水。
大臣被勋卫架着往外出,却依旧努力梗着脖子,喊道:“陛下!陛下!”
“夫子做《春秋》,实不是担心真正的夷狄,而是担心诸侯沦落为夷狄举动啊!说的就是本朝啊,本朝正有慢慢滑向夷狄的趋势啊!”
“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就不可沦落为夷狄啊!”
“强行教化,输出道德,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此诚真亡天下啊!”
“外交通使,竟不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不是已经亡了吗?”
“陛下!陛下!”
忠诚的喊声在大殿内回荡,刘钰也不禁动容。
此人真可谓是脊梁!
不过到底算是啥的脊梁,那就不知道了。
刘钰自己也没搞清楚。
这种人放在明末,刘钰绝对相信,此人会死的可歌可泣,最起码也得是绝食而死,拒不降清,也不投顺。
如果没有大顺的干涉和改变历史,多半会和刘宗周类似,在满清时代,从祀孔庙。
这种人,刘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脊梁是有的,知识也是有的。说他有错吧,站在传统的角度那也没错,皇帝这一步迈的确实有些大,思想上反动回汉唐了,数百年形成的理论浸润,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以现在大儒的角度看,假如没有了上下尊卑,没有礼法森严,也算是一种亡天下。杨朱墨翟之学若是兴盛,也是亡天下。现在天朝竟然要放下身段和西洋夷狄平辈论交、甚至要主动输出文化,教化夷狄划定势力范围,这也是一种亡天下。
大顺这边也就古儒一派,采取原、教旨主义,要求直接看先秦古籍,不要听后世的注解。但除了特别钻牛角的古儒一派外,终究还是要看后世注解的,天子不治夷狄的说法,还是大有市场的;《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夷狄,而是担忧诸夏自己不行仁义而走邪道变成夷狄,也是大有人信。
大顺现在是不是走了邪道?
刘钰当然可以理解,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走了邪道的,而且是走的歪的不能再歪了,快要自己变成“穷兵黩武、以力压人、无耻耍诈、悖弃礼法”的夷狄了。
大造海军,是为穷兵黩武。
刘钰带兵在琉球搞大清洗,和班超做的事差不多,标准的欺弱凌寡,以诧奇功,这是以力压人。
借琉球之事,攻打日本,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琉球、礼法,而是为了财富、通商,这是无耻耍诈。
放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要和西洋人传播基督教一样强行输出意识形态,这是悖弃礼法。
总之,不说快要成为“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的秦楚这种“半夷狄”,也和“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的非纯中国的齐、晋差不多了。
刘钰可以理解,甚至也明白,今天这事不过是这些年大顺内部积累的矛盾的一场爆发而已。
本来大顺靠着学边缘学问实学几何测绘的良家子,和科举儒臣达成平衡。这种平衡积压之下,矛盾极大,只是皇帝的平衡术玩的还算好,总能压得住。
结果大顺前些年禁教了。禁教之下,即便皇帝为了防止出现“借禁教之名,连实学也反对”的情况,早早分出了“实学”和“西学”的区别,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禁教之后,保守主义势力迅速抬头,甚嚣尘上,全面反扑。
结果看现在的架势,皇帝并不准备继续保守,而是试图继续往前走,甚至走的比以前还激进。
早就积压的矛盾,借着今天这件事,终于有人绷不住了,彻底撕破了脸。借古讽今,说唐太宗的四过,其实句句都是在喷大顺现在的政策。
但显然,皇帝并没有准备好。作为实学一派实际上的领军人物,刘钰太清楚了,实学一派现在实力完全不足。
可是,保守派也看到了危险。
这一次赔款之后,要在一些地方大办实学,甚至要搞分斋教育,十年二十年后,这就是一支完完全全可以和经学分庭抗礼的力量,可不是那群人数稀少的良家子。
所以这事刘钰才有些看不明白,感觉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如果皇帝想改革,现在要学的是汉文帝,不争论、不争辩、悄悄发展,积蓄社会变化达到某种阈值。
如果皇帝不想改革,现在就更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或者,皇帝膨胀了?以为自己可以既当皇帝,又当儒学理论家,改造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