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个贫民娃娃对朝政能有什么见识?没有见识,国朝文风又喜阔大,哪里写得出来?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当时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说是开国定制三十余年,所中举人者,未尝有贫民子弟,至少都是家里有地百顷以上者,无一例外!地有百余顷,尚且称寒门,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恐乡野之人再不读书,因为读书无用——买不起各种书籍、没钱参与社盟,就没有见识,就写不好策论。
而且策论导致很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或是夸夸其谈以为搏名;或是重视韵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阅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国朝自明末乱后,废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于思潮混乱,百儒争鸣,难以界定。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确有禁锢之弊,然而最起码公平——要读的书少,经济上公平。
穷秀才也能读得起要考的几本书,至少还能给底层人一个希望,也有助于底层人学习,博个希望。
若学习不能做官,则无人肯学。
长此以往,只怕朝中大臣皆出于官宦之家。
而名为科举、实则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当时的右平章事是有见识、有能力的,当时就认为,国朝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变法,那也是拿出来了《三经新义》,最起码有个标准教材,对一句话的理解,得有个官方的正确理解。
现在国朝说是用永嘉永康学派,但是一来学派争端还在,只是凭借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去解读,没有形成体系,也就没有对经书的“微言大义”的标准理解。
二来太宗皇帝虽然天纵奇才,但其对永嘉永康学派的理解,更趋近于“墨”而非“儒”,义利之辨就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破而不立,未成体系,国朝至今也不曾有个朱熹、王阳明这样能够破而后立自成体系的人物。
以至于考“经”的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个人思想为准绳。
种种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齐放,但实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
若嫌弃八股禁锢,只要多取一些书作为选题即可,不要出现“截题”这样的情况就行。
也不是说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户政府出钱,大兴学堂。以国朝北派儒学的想法,搞分斋教育,国家出钱让贫民子弟也能入学,也能有见识。
然而……没钱,搞不起大兴学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户政府拿不出钱,那还不如复用八股文。
最起码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笔、字迹、是否通畅,是否聪明。只要不把选题范围缩的那么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斋教育,一半考经书、一半考实学,那就拿钱。这办法的确好。
没钱,还请做到给底层一个希望。
若说八股禁锢,那么诗词歌赋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写个宋词,难道不要按照词牌名的格式去写吗?写首诗,难道不该遵循平仄吗?
格式是禁锢的,但为什么不改内容而定格式呢?
当时的右平章事也说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斋教育的好处,但是再好的东西远在天边没钱去办,不如选择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后,朝堂震动,半年的讨论之后,终于推行了改革:三年后秋闱,复用八股,延续策论,增加八股选题的内容,召集大儒研讨“浙东学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经新义》,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做到一道德、一对错,再进行更为彻底的科举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们那一批人,便被称作“最后的策论秀才”,或称“苦三届”。
毕竟从他们取秀才后三年的秋闱,就要改革了,他们是最亏的一拨人。
一部分人成功转型,去学习八股文。而康不怠则因为文风洒脱不羁而近老庄,又确实懒……遂去他娘的,不学了。
跑到京城在翼国公府里做了个清客,虽是看人脸色、又需捧哏的职业,但毕竟国公府中的人,寻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则国公府里也需要文化装点门面,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让这些清客参与,捞一些油水,日子过得尚可。
过得尚可,便越发懒散。每日捧捧哏、对对词,闲下来就喝酒、下棋、弹琴、赌博,倒也过得快意。
赌坊里的人虽有几个识字的,却也分不清策论、八股、秀才、举人,更不知其中的变化,康不怠也懒得解释。
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又有人问道:“康秀才,你既有见识,怎么不去考武德宫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两条路,选官定额科举二武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