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表情淡漠,可是这独钓于此的崔詧却是表现出了悲凉。
他的一生可谓跌宕,世家子弟,名门望族,含着金钥匙出生,尽享荣华富贵,鲜衣怒马,也曾风流潇洒,更有过荒唐不羁。
于是乎,他开始在父兄的荫蔽之下踏入仕途,他显然是无忧的,因为一条锦绣的前程早已铺设在了他的脚下。
他历任过许多的官职,许多官职他已经依稀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即便是年轻荒唐的时候,他也依旧是政绩斐然,依旧是平步青云,他如所有崔家人一样,注定了会爬到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点。
渐渐的,他开始有了孩子,渐渐的他沉稳起来,不再喜欢喝酒,而是开始喜欢品茶,而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许多事,从来不是理所当然,他人生的一片坦途,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更不是因为他和庸庸碌碌的众生有什么不同,这一切……都来自于崔家,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姓氏。
他姓崔,所以如此,这个理由,似乎听起来很是可笑,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不公,或许血淋淋的让人无法直视,可是崔詧却明白了一个道理。
宗族即是一切,宗族就是自己的命根,自己因为宗族而有今日,从自己出生时起,他就理所应当的为这个宗族而贡献一切。
如今……他已老了,垂垂老矣,双鬓斑斑,眼角道纹理更加深刻,他的记忆,再不如从前,身子也有了一些佝偻。
再风光的过去,再高贵的出生,也抵挡不住年华的飞逝,他和别人不同,却有一点相同之处,那便是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世道不公,所以会有贵贱之分,可是上天却是公允无比,因为没有人可以逃过这种规律。
现如今,崔家早已不似从前那般的呼风唤雨,崔詧也明显的感觉到力不从心。
他悲凉的发现,世道变了。
这是什么世道,这个世道,原来女人可以只手遮天,原来无赖泼皮可以蒙受帝宠,从而一举得到升天,原来厨子弄出了新奇的玩意,便可以富可敌国,割据一方。
这个世道……崔詧已经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崔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者说,士族的时代,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显然并非是士族的实力不够强大,崔詧的感觉似乎无法去解释和形容,或许……就好像是人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永葆青春,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而崔家……
崔詧只是沉默的在钓鱼,风刮着雨线在他脸上飘过,他的脸早已被淋透了,他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浑浊的眼眸里没有色彩,就如那乌云一样。
他目光落下,看到了远处的白墙乌瓦,这里的宅院已经太老太老了,甚至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去,虽然屡屡休憩,可是这幽深的庭院,也如压顶的乌云,也如崔詧的眼底一样,都没有任何的光泽,有的只是一片萧索,萧索到窒息。
他冒出了一个念头:“当崔家死去,当那历经千百年的诸家都死去的时候,还会有什么,可以获得新生呢?”
他哂笑,带着自嘲。
老了啊……
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所以看待任何事,都不免带着悲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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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
有人徐步而来。
来的人喝止了前要来禀告的奴仆,他一步步的走上了栈桥,撑着油伞,长袖还是被雨水打湿了,无力的垂在了他的手肘下,任风去吹拂,也任之摇曳。
他的脚步却很稳,朝着崔詧的方向,当他抵达崔詧的身后,眼睛落在了鱼线垂下之处,默不作声的看着。
没有鱼上钩。
池中的鱼儿似乎比别处更聪明,即便是鱼饵美味诱人,可是那鱼线却绝没有一丝的抖动。
“哎……”这个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崔詧笑了,他没有回眸去看身后的人,只是淡淡道:“怀英,近来是有许多心事吗?为何总是这样叹息。”
怀英是狄仁杰的字。
狄仁杰依旧伫立,他的目光远远朝着一汪寒水看去,他竟是无言以对。
风烛残年的老人对于狄仁杰的沉默并没有显露出焦躁,依然安心的垂钓。
良久,当雨点轻了一些,变成了丝线的时候,狄仁杰道:“崔公,秦少游误了你,此子可恶,我早料他非良善之辈,万不成想……”
狄仁杰露出了悲愤之色。
崔詧脸依旧是松弛,看不出喜怒,他突然道:“这是天意。”
“什么……”
崔詧好整以暇道道:“老夫说的是这是天意。”他抬头望天,目中带着敬畏:“”天道无常,天道已经变了,天意也不可违,怀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