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冲入乡里之后,不久,那被黄黑色矮墙围起来的“里”中,——时下县外乡里,与县中的“里”多是一样的,外边都有围墙,但眼前此“里”外头的围墙已是残破不全,很明显是毁於战中,或者之前就被兵士们抢掠过,把其围墙给毁掉了,此时,便在那残缺的围墙中传出了妇女凄厉叫声、孩童惊恐的哭声和男子们的大声呼喊,细闻之,虽因离得远,听不清楚,郭逊只能听得隐隐约约,然从语调可以判断得出,那男子们呼喊的定是求救、求饶等等内容。
那队士兵是去干什么去了?显然不必多言,当然是行劫掠之事去了。
郭逊是奉袁绍之命前来见刘虞,担负出使任务的,一则“重任”在肩,二来这里是涿郡,是公孙瓒的大本营,他若贸然出头,如果被公孙瓒的部下起疑,把他们抓住,公孙瓒、袁绍现下那可乃是仇敌,数年来,两边大战了几场,公孙瓒败多胜少,公孙瓒为了泄恨,肯定是会不有二话,当即就把他们杀掉的,说不得,杀他们时还会用些刑,再一者,这郭逊本也不是什么替天行道之人,那涿郡百姓与他无亲无故,死活与他何干?所以见到那公孙瓒帐下的兵士烧杀淫掠,他当然是唯恐避之而不及,自无什么见义勇为的心情,因此,见到此状,他便赶紧带着随从们,赶着堆了些货物的那几辆车远远地避开,从官道下去,躲进到了旁边荒废的牧场中,藏入半人多高的草里,众人下马,把马也按倒在地,并用衔枚堵住了马嘴。
一群人伏在潮湿的草中,静悄悄地望着那处乡里,等了多时,忽见腾腾的黑烟从那“里”中滚滚升起,料来若非是那队兵士主动放火,就应是哪个兵士在抢掠里中百姓家时碰倒了灶台之类,然后灶台中的火引燃了这场火势。
蓝天下,草地、田野围绕间,很快就被黑烟弥漫的那处乡里中的哭叫声渐渐变小,又过片刻,见那先前入里中的兵士们三五成群地从“里”内走出,有的扛着抢来的粗粮,有的胳臂搭着抢来的男女衣服等物,还有几人提着羸弱的鸡子,说说笑笑,一个个喜笑颜开地扬长而去,沿他们来路而还了,——却说郭逊入涿郡后,沿途所见,只觉涿郡如似鬼蜮,百姓早已是贫困不堪,则那百姓民家於此情况又能有什么好东西?况且那处乡里中的百姓还只是乡民而已,又非县中士绅,更必没有什么值钱物事东西,却这些兵士还如此抢掠,真是令人可发一叹。
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孙瓒屡败以后,为了弥补损失、填充实力,大肆招揽了许多幽州各郡的乡中恶少年、轻侠从军,刚才抢掠乡里的那队兵士就是他新招来的,也就是说,论那些兵士的出身,实亦被本多乡民,本来也都是乡里之人,是以他们的眼皮子并不见得很高,所以能抢到什么就抢什么,就连那女子的破烂襦裙,他们也一样照抢不误,总比一无所获的强。
等那队兵士去远,郭逊等从草场中出来,拍了拍发髻、身沾染到的杂草、泥土,郭逊唤两个随从,摸去到那处乡里的近处,寻了处断壁残垣的地方,朝内观看。
入眼便是“里”中狭窄的土路,横七竖八地躺了数具尸体,多是男子,鲜血流淌、浸入地,搞得整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都是血淋淋的,每具尸体边,皆有妇人、孩童在抚尸痛哭。路的两边都是破旧的土屋茅舍,又有那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男女老少乡民,或者在收拾被抢的乱七八糟的院子,或者过去在安慰那几个失去了丈夫或者父亲的妇人、孩童,或者在提水扑灭火势,也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眼神麻木地呆坐门前路边,当真是一副人间惨景。
郭逊在墙外远远地朝内看了几眼,没有入内,便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停下脚步,回顾这处乡里,心中想道:“只观此‘里’情形,绝非是只被抢掠过这一次,之前想来必是已不知被抢过多少次了。我在冀州的时候,就听说公孙瓒兵败遁逃回幽以后,为了笼络军心,他军纪涣散,纵容兵士骚扰、抢掠民间,今见此里之事,果不其然!”到底是个士人,仁义、爱民的道理郭逊还是知道的,又想道,“如此残暴虐民之贼,当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正如郭逊所想,公孙瓒数次败於袁绍后,他的势力已经是大不如昔,为了凝聚兵士们的军心,同时也是为了补充自己损失的兵力,公孙瓒现於幽州各郡,特别是涿郡、谷郡、广阳郡等邻冀州的一带,不仅广泛地招募乡野游侠和流民中的豪强加入他的部队,并且放任兵士,抢掠百姓,随彼等所为。——所谓轻侠,差不多与恶少年同意,便相当於后世的黑社会、流氓、恶霸之类,而所谓豪强也多是骄横跋扈之徒,这样的人多了,他部队的军纪也就可想而知。
其实,话再说回来,袁绍在冀州也不见得对百姓有多宽待、优抚。
黔首百姓在寻常士大夫们的眼中已是贱民一流,况乎袁绍“雄图远志”,又非寻常士大夫可比?其治下百姓的悲欢喜乐自是不在袁绍的考虑之中。
对袁绍而言之,冀州的百姓,只是供给他粮食和供给他士兵的主要来源,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