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大嚷了几句,自己却也泄气。
转而看到桌上那些零散的算筹,他一把将之抓了起来,想要狠狠扔出去,却又松手使之零散坠落在地。他长叹一声,支着额头,不再言语。
身为一方雄主,所面临的状况复杂到常人难以想象。个人的坚持、利益的驱使、部属的意见、不同手段的不同后果……千头万绪纠结一处,或许真难以避免想法的剧烈动摇。
从经过襄阳而不忍进攻刘琮,到后来却制定计划意图劫持刘璋攻取益州,这是动摇;从悍然制造籍口清洗成都,到随即向诸葛亮递送军报以求解惑,这是动摇;从之前兴高采烈的盘算着以掠夺来的资财厚赏部众,到此刻颓然而坐,只求孔明不要再谈,这还是动摇。
身为执掌重权的诸侯,一令而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旦推行酷烈手段,却时时辗转犹豫,这就已经是性格温厚的表现了。他做的事,未必每件都经得起天下人的拷问,但做了那些以后,他自己的良心也受煎熬!
面对诸葛亮的质问,他用近乎慌张的态度解释,难道是害怕诸葛亮的威风么?他害怕的,是他自己罢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做一个不择手段的奸雄。
而诸葛亮也不打算再质问下去。适才那几句,已经够刻薄了。他是重臣,不是权臣,断不会借着批驳主公来展现自己的名声威望。
许久之后,诸葛亮缓缓道:“主公,既然此前决定了,会由续之带领一批益州军将移防荆州,那就让续之尽快去办吧。”
“什么?”刘备疑惑地抬头,顺便将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续之,你稍候就去走访一批益州军将,比如泠苞邓贤等人,探询他们可有调动的意向。这些益州本地宿将之间自有密切关联,因而必定会向你求问,主公对关押中的成都文武会如何处置。你就说,主公定只是略施薄惩,估计两三天里,就会将他们尽数释放。”
这样放出风声,倒不显得突兀。雷远看看刘备。
刘备长出一口气:“可以。”
“与此同时,也请主公传令狱官,千万不要随意苛待彼辈。这些人本不是敌人,就算其中有心怀不轨之辈,日后也可以徐徐处置,明正典刑,不要急于一时。”
“那是自然。”
“再请主公派人巡察成都和周边各地,除了必须的征用以外,勒令擅自侵占田宅庄园的将士完全退出。待到成都文武被释放以后,不能让这些冠族右姓有家难归,反生怨言。”
“……好。”刘备略微犹豫,依然应是。
稍许沉吟之后,他忍不住道:“如此一来,庞军师的计划就被完全推翻了。”
在公安时,刘备和僚属们压根没有对益州文武的处置形成专门预案。当时众人都以为,欲夺取大州,难免要经历几番苦战。在这过程中,自然有归附,有敌对,有淘汰,有提拔。随着敌我的力量此消彼长,到了一定程度,刘备在益州的统治体系自然成型。
谁也没想到,刘季玉在益州的统治脆弱不堪,荆州军取得益州如此轻易。正因为脆弱,包括刘璋本人在内的益州文武几乎没有任何折损,刘备便已经入驻了成都。这时候,“前朝文武”就成了一个大包袱。
刘备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问题了,此前在徐州的时候他就吃过那些所谓地方强宗士族的大亏,并因此迎来此生最沉痛的一次失败。这时候庞统提出的建议立即打动了他。
于是他制造了藉口,强行攻打成都。虽然守军士气低靡,根本没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可荆州军入城之后肆意攻劫,对城中文武进行了惨烈杀戮。
按照庞统的想法,正要藉着军威,一举整肃成都,以强力手段清除旧有的益州冠族、右姓,同时大量提拔这数月来接近荆州、却屈居下僚之人如法正、李严等辈,并引入荆州士子,迅速填补诸多官职空缺。
而诸葛亮的做法与庞统完全相反,俨然是要竭力维护益州土著的利益,甚至不惜让出已经取得的好处?
“士元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谈谈,主公不必多虑。”诸葛亮向刘备颔首:“刘焉、刘璋一味信用东州士的殷鉴在前,我们要长久立足益州,终究不能只靠少许人凌驾于百万军民之上。须得赢取荆州人、东州人和益州土著的全面支持,必不可缺少某一部分。”
刘备却不接话。
诸葛亮带着几分催促的意思问道:“主公?”
刘备敛眉低眼:“孔明,你说我近来行事苛酷,不合仁德道义,确有其事。这是我一时糊涂。请你放心,这种手段如非万不得已,不会再用。孔明是我师友,还望以后不要嫌弃我的愚鲁,继续提醒我,指点我。去荆州做地方官之类的言语,以后莫要再谈。”
诸葛亮叹气:“主公言重了。扶助明主,伸大义于天下,本是我平生所愿。适才我言语狂悖无状,还请主公责罚。”
“不,不。孔明所言出于赤诚,字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