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样的,康术德提醒得没错。
在这个共和国的人民才刚刚达到温饱线的年代,其实国内被严重低估的不单是这些工艺美术商品和看似过时的技艺。
还有人情,还有情操,还有名声,还有传统文化,哲学诗歌……
甚至数理化知识以及国防科技都囊括在内。
越是那些看似虚头巴脑,不当吃不当喝,不能马上就换成真金白银的东西,就越是这样。
反倒是马上就能改善物质生活的东西,比什么都让人看重。
这或许就是经济和科技都很落后的社会开始努力摆脱贫困时最显著的特征。
整体社会开始变得急功近利,都开始沾染上短视眼的毛病。
以保证穿好吃饱的物质条件为价值衡量标准,对充满现代家电的生活方式的崇拜压倒一切。
越来越看重物质上的实际获得。
所以如今这个社会阶段里,如果想用金钱投资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代价有时候低得简直令人发指。
就说“葡萄常”吧。
在宁卫民与常玉龄老人见面的那天。
当老人听说只要自己同意,街道就能在宁卫民的资助下重开生产社。
当时就脸上泛起红光,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伸出手握住宁卫民的手,又是鞠躬又是称谢。
这位“葡萄常”的传人居然还真的像街道牛主任说的似的,为了给街道经营减轻负担主动提出不要酬劳。
当然,宁卫民肯定不能乘人之危,做如此的盘剥。
他就说商品销路今后他来负责,向老人担保只要东西质量有保障,生产社就不会再次陷入经营困境。
如果常玉龄不嫌弃的话,可暂时先拿每月二百元的酬劳。
至于他在意的问题,只是料器葡萄能否做得更上档次一点。
比如说能否把铁丝改换铜丝?
再比如说能否不用布料枝叶,配以真正的料器叶子?
还有老人是否介意和京城料器厂的老师傅合作?
毕竟他需要多种多样的精美料器,今后如只有料器葡萄一种产品,未免太过单调了些。
大概是发自内心的把宁卫民当成了自己的恩人。
常玉龄诚心诚意的为他着想,不但对他提出的“天文数字”酬劳,极力推辞,坚决不受。
最多最多就肯拿个徒工的报酬。
同时也表示愿意按照宁卫民说得方向尝试改变,且不排斥与任何同行合作。
此外她还告诉宁卫民,说常家其实并非只会料器葡萄,还会做料器葫芦呢。
只是做出来要更费原料钱罢了,如有需要,她可以提供两种拿得出手的料器。
这意外之喜可是让宁卫民相当高兴,他只要好,并不怕贵。
只要这料器葫芦的水平,能赶上料器葡萄的一半。
对他而言,饭庄开业就足能应付过场面了。
总之,听说又能把手艺传下去了,常玉龄对宁卫民的态度简直感恩戴德到家了。
那种不计个人得失,诚心实意的替宁卫民着想的样子。
那种极力堆出笑,以便让人看到她的满足和感激的样子,都不免有点让人心酸。
再看看老人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宁卫民更加忍不住为常玉龄一生受过的苦累心生怜悯。
要知道,人一老就有皱纹。
常玉龄因为年近古稀,长期做这个葡萄长期上色呀,那个色呀都吃到肉里头了。
她的手指头几乎都成了红色的,根本洗都洗不掉了。
当个手艺人容易吗?
与常玉龄相似,原以为这辈子就是这般落魄收场,了此余生的刘永清。
同样也把宁卫民和乔万林当成了自己的贵人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能够绝处逢生,迎来了一个天大的转机。
所以在给饭庄制作仿古餐具的活儿上,当然也是尽心尽力使出了一生的本事。
他最后要给宁卫民烧制的三百套“黄地青花万福缠枝莲”餐具。
那是仿乾隆年的御用官窑瓷的器型纹饰,制作工艺复杂,得用两千度以上的高温才能烧出来。
刘永清信誓旦旦的保证,烧出来后,要是不看底款“坛宫·御膳官席”的字样,单看瓷器的器型颜色纹饰,绝对能保证和真品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叶赫民都因为陶瓷行业能够保住一门仿古技术,而对宁卫民心生好感,很承情。
所以除了在为合资饭庄烧制瓷器的事儿上,帮助刘永清出主意,提供了许多宝贵的专业意见。
他还特意要了宁卫民的地址,回去后为其寄来了几本自己的陶瓷专著。
可见是已经芥蒂全无,倒是把宁卫民真当成一个真心爱瓷的同好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