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郑元韶的长随退出书房,来到外头门斗中。
天气转冷,大户人家会在房门外加建一个临时的方形小屋,用以挡风御寒,这就叫门斗。
林润的长随也在门斗中候着,随时听候使唤。他看一眼这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随口问道:
“朋友有些眼生啊。郑贵呢,怎么没来?”
“回三哥的话,小的郑典。”那郑元韶的新长随忙毕恭毕敬的小胜答道:“郑贵是小的叔叔,他闹肚子了,便让小的来替班伺候观察。”
“这样啊。”林润的长随名唤林三,见对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不疑有它。便问他多大了,之前干什么的之类……他们这行当容易百无聊赖,全都有唠嗑的毛病。
郑典一边回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鼓鼓的水囊,一个是鼓鼓的油纸包。
“两位大人才开喝,咱们也喝两口驱驱寒?”
“正当差呢,不懂规矩。”林三拿过水囊,拧开软木塞一闻,登时眼前一亮:“卧槽,泸州大曲啊。”
“孝敬哥哥的,小弟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请多指教。”郑七又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只肥烧鸡。
“只喝两口去去寒。”林三被勾起酒虫,登时笑逐颜开,便跟郑典坐在马扎上。就着肥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了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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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
林润已经喝得玉脸通红,星眸迷离了。
他手托腮帮,大着舌头问郑元韶道:“善夫,你说咱们今早在徐家浜,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这不好说……”郑元韶心尖一颤,低头按着壶盖给林润斟酒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想保密太难了。”
“不对,不对。”林润却摇头道:“他们分明是知道,本院今日会去清丈田亩。不然不会一眨眼就聚那么多乡民,还那么有组织。”
“中丞这样说,还真是……”郑元韶强笑道:“回头得好好查查。”
“查,是一定要查的。”林润长长一叹道:“哎,本院也知道徐家不好惹,好些官吏都在打退堂鼓,有些人脚踩两条船也不稀奇。”
“是……”郑元韶低着头。
“本院还知道,好些人背后怨我没事儿非要招惹徐家,骂我忘恩负义、沽名钓誉。”林润自嘲的一笑道:“其实我真不想针对徐家啊,这会毁掉本官在士林的名声,让我仕途终结的。”
“那中丞为何还要……”郑元韶鼓足勇气抬头问道。
“原因很简单,朝廷太穷,百姓太苦,大明国将不国。”却见林润剑眉一挑,激昂道:“大明的土地财富去哪了?全都集中到势豪之家手中了。这些人丝毫不闻百姓饥饿的哭号,边关将士绝望的呼喊……”
林润似乎醉的厉害,不复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变得激动无比道:
“他们听不到吗?不,他们是被膨胀的私欲吞噬了良知!只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意侵吞国家的财产,压榨百姓的骨髓,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撑得麻木不仁,根本不管这大明的死活!”
“中丞说的是。”郑元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国之大患在巨室兼并啊。”
“说得对!那该怎么解决呢?”林润醉态可掬的望着他。
“抑兼并,损有余,补不足。”郑元韶低声道:“放在江南便是均田均粮、官民一则。”
“说得好。打徐家就是杀鸡儆猴。只有徐家乖乖接受清丈均粮,江南的巨室才会乖乖让步,给朝廷和百姓一点喘息的机会。”
“本院给足了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林润说着幽幽一叹道:“本院和徐家你死我活的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希望那些误入歧途的官员能悬崖勒马,不然就真是本院的敌人了。”
郑元韶夹了条猪耳朵刚要口中,闻言手一哆嗦,连筷子一起掉在几上。
“中,中丞,我……”郑元韶慌忙捡起筷子,抬头想要解释时,却见林润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继而发出了打鼾声。
似乎,药效起作用了。
“中丞,中丞。”
郑元韶定定神,壮着胆子起身打望林润,只见他果然已是酩酊大醉。
郑观察走到罗汉床边,一边叫着中丞,一边轻轻推了林润几下。
见林润依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放下心来,暗道药效不错。
郑元韶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案旁,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谁知找来找去,都没找见那本账册。
“奇怪了。”郑元韶挠挠头,明明看到中丞打开抽屉放进去的。
“你在找什么?”他身后忽然响起个低而柔和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般让郑元韶魂飞魄散。
他浑身颤抖着缓缓转过头去,便见本该醉倒的林中丞,正似笑非笑坐在罗汉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