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庞大海和魏二狗来到了应天府。
在应天府南京巡捕营的引导下,庞大海和魏二狗成功地见到了宝船匠人之后——造船匠人郑玉田。
前来迎接的郑玉田头发胡子已经花白,身型清瘦,一身衣物虽然朴素破旧,但是却整洁干净。
与他同来迎接的是他的妻子:一名混迹风箱与灶台之间的老妇,袖口与指缝中尽是做饭落下的油泥渍。
两人齐齐站在门口,对庞大海和魏二狗两人已经恭候多时了。一见到两个年轻人,郑玉田就马一个箭步去,紧紧地抓住两个人的手,双眼放光道,“您二位就是官爷说的,需要造船的大人物吧?”
庞大海还没收到过这么热情的接待,感觉浑身不自在。反而是魏二狗大模大样地说:“对喽,我们就是全山东最大的门派,全侠派的匠师,来这里跟老爷子你学造船的。”
郑玉田本来乐的白胡子都飘起来了,一听对方是江湖门派来的人,猛地一愣,“你们不是官家的?”
庞大海摇了摇头,“不是……”
郑玉田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子里面走。
“唉,你这老头怎么回事?”魏二狗嗓门立刻提高了八度,“狗眼看人低是吧?我们不是官家又怎么了?你给我回来!”
说完了撸起袖子往前走,作势要动手。庞大海赶紧把他拉住。
那老婆子看见倔老头子回屋了,瞥了两个年轻人一眼,也慌慌张张地跟了进去。庞大海拉不住气哼哼地魏二狗,也跟着走了进去。
郑玉田甩着袖子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两个年轻人,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跟着我来吧。”
“你这老头,葫芦里面卖的又是什么药……”魏二狗还想嚷嚷,庞大海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了嘴。
“去瞧瞧,也许有收获。”庞大海拍了拍魏二狗的后背,跟了老头。
从院子进入寒酸的后屋,郑玉田从一堆木匠家什后面搬出了一口大箱子,吹了吹面的灰,顿时激起一阵烟雾。打开时,一股强烈的霉味冒了出来,魏二狗忍不住捂了鼻子。
细看箱中,是一摞一摞整齐码放的图纸。与整齐堆放相对的,是图纸刺眼的污渍和破洞,称得是满目疮痍。
“别管你们是谁,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么?”郑玉田扮了个板凳,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这是包括宝船在内,整支旗舰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一堆造船术,都写在纸,放在这箱子里。”
老头眼中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一放就是一百多年啊!”
庞大海和魏二狗沉默了。作为工程狗,他们知道这一箱子沉甸甸的图纸到底是个什么意义:
那是匠人们一生的缩写;
是从木料选择开始的一次次尝试;
是对船身结构的一次次实验;
是在水中长期作业,腰部溃烂生蛆的坚持;
是绞尽了脑汁和最渺小的藤壶、牡蛎间的战斗;
也是拼了性命与最宏大的风暴和怒涛之间的较量。
这些图纸,都是在失败中不断累积出的经验和教训,是用血汗乃至生命换来的宝贵财富。它们不包含任何文学描述,但本身就是一首最豪迈的智慧与勇气之歌。
然后呢?因为海禁,这些宝贝就这样被锁在箱子里,在无光的黑暗中嗟叹了百年。
明成祖朱棣当年派郑和下西洋,有人说是为了扬国威,有人说是为了寻物产,甚至有人说是为了找到失踪的朱允炆。
但是别管他当时是怎样想的,在这个伟大工程之中贡献了伟大智慧和力量的劳动者们,他们所创造的船舶技术、记录的西洋风貌、带回的异域特产,都最终成为了供皇家随意把玩丢弃的“奇淫技巧”。
最后,只留下了“宝船”、“七下西洋”、“被当成麒麟的长颈鹿”之类的词汇成为笑谈。而剩下的知识宝藏,则湮灭在了统治者铸就的王侯将相史之外,甚至不比某一年某个亲王纳了个小妾更值得记载。
浓重的悲凉在新老工匠们中间产生共鸣。创造财富、贡献财富、却又永远被掠夺和贬低的劳动者,天生就对高高在的蠢虫们有恨。
所以那些蠢虫们才需要那么多文人,反复不断地向“底层人”灌输“高贵与低贱”、“宿命与轮回”、“仁义与道德”之类的词汇,消磨对方的意志,瓦解对方的愤怒。
此刻,魏二狗觉得自己脑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开窍了。他回想起思政课本讲的一些事情,但是冥思苦想,就是连不起来。
郑玉田缓过来劲以后,摸了摸老泪说:“这些图纸,你们都拿走吧。”
“都拿走?”庞大海猛地一愣,“那怎么行?这都是您祖传下来的……”
郑玉田举起枯树枝一样的老手摇了摇:
“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才是真的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