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留守在半山居的狗东子自梦中醒来时,经常两眼都满是泪水。
狗东子这些天来总是这样,先是做一个可怕的梦,但是后来,却变得可以算是好梦。
在梦中,他见到了年幼时,家中仅有的那座河堤旁的泥坯小屋。
那个小屋真的很小。那屋门与其说是门板,不如说是捆起来的栅栏。没有真正的屋顶,屋顶是用稻草铺成的,雨天总会滴滴答答漏水进来。
那个时候狗东子也还不叫狗东子,只是小名叫东子。
东子隐隐想起,在冬天的时候,凌冽的冷风从栅栏缝中吹进来,把东子红扑扑的小脸吹出一道又一道皴裂的血口子,霍霍地疼。脸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东子就会跑过去钻到娘的怀里,在她肚子上蹭来蹭去,娘亲会疼惜地用自己的手轻抚东子的小脸,这时候东子的感觉就会没那么疼了。其实,要用冰水给家人浆洗衣物的娘亲,她手上冻裂的口子,比东子脸上还要多,还要深。
东子还隐隐记得,每年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的麦秸烧干净了,春天还很远的时候,爹爹每天要套上棉袄,出去捡柴草拿回家烧炕。但是有一天,爹爹没有拿回来任何柴草,反而捂着自己的衣服裤子。他手一松开,破裂的衣服就绽出脏兮兮的棉花来,在空中一飘一飘地甚是好玩。爹爹告诉娘亲,他去拾柴草,不小心拾到了前村刘大善人家地里,被刘大善人的家丁当做损冬麦的贼偷,撵着打。好不容易拾来的柴丢了,唯一一件过冬的棉衣服还被打破了几个洞。爹爹嘴里骂着晦气,娘亲安慰着他。但是没有柴就没办法生火做饭,没有火的炕会比冰疙瘩还要冷。晚上怎么过呢?爹爹眼里满是自责,就脱下了自己的棉大衣盖在孩子们身上,然后跟娘亲一起抱着几个孩子,叫他们早点睡觉。可是肚子饿的咕咕叫,怎么睡得着?睡不着就哭,哭累了就睡着了。回忆中的那个大炕,又冷又温暖。那件爹爹的破棉袄,又硬又软和。
说来可笑,其实当时爹爹和娘亲是故意让孩子们饿肚子的吧?开春后的时候会青黄不接,所以腊月少吃几顿,反而更容易活下去。
如果时间能够停止,停在全家人抱成一团,在冰冷的大炕上瑟瑟发抖的那一刻。那么就算再冷,就算再饿,其实也不算太坏。
但是时间不能停止。在东子梦中还闪过其他场景,那些场景时刻提醒着东子,该发生的,早晚要发生。
在那个门外燃起火光的夜晚,到处都是怪叫声,有些似人,有些似鬼。那些叫声汇合成一处洪流般的轰响,向着那个脆弱的小泥巴屋冲去。在火光与惨叫之声中,娘亲抱着几个孩子躲在炕角瑟瑟发抖,而爹爹则慌慌张张地不断爬到门缝中向外张望。
然后那扇弱小的破烂的屋门就被踹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门前,手里提着的刀倒映着火光,闪亮亮的。爹爹两腿一软,立马俯下身子给他磕头,脑袋在泥土地里用力砸下,发出咚咚的闷响声。然而那个高大的贼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爹爹身上,他一脚踹倒了伏在地上的、用最卑微姿势乞求的爹爹,进屋来冲着柴草堆就去了。用刀扒拉了几下,他就找到了藏在其中的粮食坛子。
这时,躺在泥土里的爹爹突然爆发出从未见过的力量,他尖叫着冲向那个高大汉子,用力地争抢那个坛子。年幼的东子从未见过这么凶狠的爹爹,就好像那坛子粮食是他的命一样。
长大了他才知道,那坛种子不仅是爹爹的命,还应该是他们全家人的命。
但是爹爹命却没了。再拼命的农民也只是个营养不良的孱弱农民,抗不住钢刀的。那高大贼人的钢刀穿透了爹爹的胸膛,从背后钻出来,就像是爹爹背上长出了一个多余的角,特别滑稽。爹爹缓缓倒下了,口中发出的呻吟同屋外的惨叫声一致无二。他手中的种子坛子掉在地上,碎了,种子撒了一地。
原本一边护着孩子一边大声号哭的娘亲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站起身来向着那个贼人跳了过去,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猫。她抓着那贼人撕打,却连他的皮肤都伤不到。但是贼人杀她只用了一刀,一刀封喉,血溅了那贼人一脸。
贼人杀了两人,眼睛已经血红了。他转过身,喘着粗气向着炕上角落里的四个孩子走去,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就在他举刀准备送几个孩子跟父母去团聚的时候,门外冲进来另一个男人,见状一把拦住了贼人,大声呵斥。贼人听到呵斥,狠狠地甩了一下刀口的血,出门走掉了。后进来的男人看了看地上的两个正在死去的人,又看了看抱在墙角哭的四个孩子,叹了口气,然后就扒走了爹娘带血的棉衣,抱着离开了。
娘的喉咙还在流血,气泡随着娘不断弱下去的呼吸,也慢慢变小。爹已经冷了,流在种子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变黑。
然后东子的梦开始加速,回忆被撕成片段,穿插着一座又一座坟墓。
哥哥挖了个坑,把父母的尸身用草席卷一卷,埋了起来。
哥哥带着自己,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