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谅这个提议,其实是有些冒失。
一则撰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乃是麟台下属机构著作局的任务,甚至就连著作郎李峤,如果不是看到刘知几这一篇行状写得行云流水、颇富文采,大概都不会动念出手,随口安排局中属官就做了。
少王身份尊贵,官居麟台少监,倒不是不能出手,只是独孤卿云的分量还稍显不足。
二则少王年纪摆在这里,虽然早有万象曲式在前,受到神皇激赏并百官称赞,但仍然不乏人对此部辞是否少王所写仍然抱有怀疑。尽管少王之后也陆续有作品流传出来,但都不是什么大雅典式,新意趣致是有,但也称不上惊艳。
墓志铭可是真正的盖棺定论文章事,是真正的应用文体,其庄重正式与书写难度之高,远远不是几十字的曲辞能比。没有多年的书事磨练,是很难养出高明的笔下功底。
饶是一直对少王颇为力挺的李峤,在听到沈君谅这话之后,也是突然愣了一愣,有些担忧的望向少王。
沈君谅有此提议,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权衡。他也并不是刻意刁难少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少王究竟才力几许。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入直待诏可不仅仅只是在禁中执勤那么简单,君上一念,顿笔成文,示以百僚,颁行天下,诚然荣耀无比,但如果有什么笔法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如果少王连一份墓志铭都写不好,那干脆就老老实实在麟台待着,混个资历。像是如今的文昌右相武承嗣,早年也在麟台就任,虽无只字流传,但也履历清任,有了资望才循次拜相。
不过,如果少王若真能表现出非凡的笔力才器,沈君谅也想力挺少王入直,将少王捧作他们麟台后起之秀,这对麟台、对他自身都是有极大裨益的。
当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少王是否确有才干。
至于其他麟台官佐们,想得或许不如沈君谅这样深刻,但对少王究竟有几分深浅,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了上来。
眼见堂中气氛如此,李潼心知这事是不好推了,如果推辞,日后在麟台乃至于整个神都士林,怕是都不好混日子。
就算现在他奶奶对他多有抬举,肯给他机会,但究竟能不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本领高低。
如果他露了怯,被人看出原来也只是武家子那种全凭神皇恩宠混日子的草包,日后还有什么高位在享,也只会沦为他奶奶手中棋子,再想有什么自己的抱负可就难了。
“小王虽是拙笔浅薄,但既然大监有命,不敢有辞。”
李潼转身对沈君谅微微抬臂拱手,我想干事业可不是只凭一张嘴在吹牛,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所以你就自己掂量着办。
听到少王答应下来,直堂中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且不说少王笔力工整与否,这一份胆量便已经让人对他颇有改观。
沈君谅抬手吩咐道:“速给大王准备书舍”
“这也不必,小王新执书判,也多忐忑,还希望在堂事长诸位能即时斧正,如果确是拙笔难为,也就不要再徒废书墨物料,惹笑方家。”
李潼微笑着打断沈君谅的话,语气已有几分绵里藏针,言外之意,如果我能写好这一篇文章,你们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以后谁再瞎哔哔,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场众人如沈君谅、王绍宗等人闻言后,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但却已经有好事者取来笔墨文具陈设在文案上,恭待少王。
李潼也不再拖延,举步行至书案前坐定,先作闭目沉吟,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敛息凝神,不敢打扰少王文思。
“大王,磨已调好。”
听到书吏轻声,李潼睁开了眼,又抓起刘知几所书那一份行状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提起笔来,落笔缓书:公讳卿云,其先本姓李,陇西成纪人也
开篇平平无奇,不过是简述身世而已。直堂众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都避立屏外,担心打扰少王,但是旁侧侍笔书吏见到少王笔势,口中已是惊咦一声。
李潼听到书吏惊声,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暗道麟台果然底蕴深厚,就连一个寻常吏员都能看出他笔法异于前人。吏员见少王向他望来,忙不迭捂上嘴巴,又有些慌乱的叉手躬身致歉。
见到这一幕,屏外众人不免更加好奇,沈君谅迈步向前,立在案侧垂眼望去,视线一触便似乎黏在纸上,观摩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对王绍宗招了一招。
王绍宗见状便也走过去,这一看便惊容更盛,口中喃喃:“大王笔法工正神气,筋肉丰腴,满溢旧辙,将成体例啊!”
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