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看向氾胜之,问他为何要改,氾胜之道:“代田以耦犁,多人者田日耕三十亩,少者十三亩,用力少而得谷多,适用于官田和豪强之家。但本乡多是小农,田地一代代分下来,分散破碎,东一亩西一亩,又缺乏耕牛,全按代田法推行,不太适用,故下吏斗胆损益。”
确实有一定道理,有时候新的生产技术,不一定让世界更平等,反而会加剧不平等。
问百姓为何不以牛耕,行代田法,就跟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一般小自耕农仅能勉强维持果腹而已,少有羡余,很难买得起动辄万钱的耕牛。代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从中受益甚小。
受益最大的,反而是任弘这样的大地主,能够投入大量耕牛和人力,在大面积土地上轮作。
种地有利可图的豪强列侯,由此就更有财力和动力兼并了,地方官府甚至在暗暗支持——既然小农种来种去只缴那么点田租,倒不如让豪强列侯来种。
国家整体财富在增加,可小农的家庭却在纷纷破产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和流民,类似的事,人类历史上真是屡见不鲜。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在遭灾时下诏减免部分租赋,对流民或无田的贫民假之以公田,贷之以种、食等,但都是杯水车薪,天平已彻底向豪强地主倾斜——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
田官奉上意强推代田法,效果不大,善法也成了恶法。如此情形下,氾胜之还能将目光停留在小农的生死身上,为其想方设法增产,或种葫芦等副食来解决生计,确实难能可贵。
口说无凭,氾胜之便引着任弘等人走过垄亩,去看他琢磨了十年钻研出的“区田之法”。
到了地方才发现,居然是开在一片小坡地上的田地,故显得十分窄小,与豪右之家阡陌相连的平整土地截然不同。
任弘指着道:“这田亩为何要开在坡上?”
氾胜之是有些抱怨的:“下吏向县里恳求过,但因私改代田之法,故不得用公家良田,只能在无人的坡地上开耕。”
此言说得田啬夫脸色一红,好在氾胜之没有继续深追,只说起他改进的地方来。
氾胜之一点点示范,具体做法,首先是深挖作“区”,意为地平面下的洼陷,点播密植。
“如种粟,开沟点播是每沟内种粟二行,行距五寸。开沟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所种庄稼不同而异,播前以粪肥溲种。”
他又解释了溲种的好处,区内还要施用重肥,如粟、麦、大豆等每区要施好粪一升,远超代田。最後,区田法还得注重中耕除草,保商和灌溉,居然与两千年后农村里的耕作之术相差无几。
代田法已是精耕细作,但和区田法相比,就显得粗放了。
最后道:“此法之所以便利,便在于不受地形限制,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
任弘看明白了,这区田法,基本就是后世两千年,中国农业走的路数,在小面积土地上集中人力物力,精耕细作,防旱保收,求得单位面积的高额丰产。
中国人就是靠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增加人口的啊,虽然平均耕地极少,但懂得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就靠着勤劳,硬生生将亩产一点点提升,直到明末到达极限,必须有新作物引入才能养活更多人口。
若在敦煌等地,人力稀缺,当然不适合。而在耕地已经饱和,人口繁盛的济阴和关东,区田法却好似量身定做一般。若真能有高额亩产,自耕农凭借自己的小块土地就可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简直就是将其从破产边缘拯救回来灵丹妙药。
不能只解放豪强官田的生产力,而不顾及帝国的真正基础小自耕农啊。
劝农掾史又开始朝县里的田啬夫瞪眼了:“田啬夫,如此妙法,为何隐瞒不报?”
一句话,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田啬夫急了,不肯老实接锅,还在为自己争辩:“西安侯,下吏也来看过,但只觉此法费人力多,产粮却不见得有多高,于代田法并无太大增益,故才未上报。”
氾胜之不服:“坡地下田亩产,已不亚于县中上田。”
他也知道,今日引起西安侯主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绕过了田啬夫:“下吏敢请君侯及田掾准许,让我在县中最好的上田试种!与普通代田法相较。”
小伙子这是卯上了啊,任弘笑道:“黑狸白狸,能捉到硕鼠,便是好狸,依我看,代田区田各有千秋,不可妄议优劣。”
“但问题是,你这‘黑狸’,能抓到多少鼠呢?”
氾胜之咬了咬牙:“下吏算过了,只要不在坡地上,有足够人力和粪肥,亩产定能增数倍甚至数十倍。”
“上田一亩收粟百石,中田收粟五十一石,下田可收二十石!”
此言一出,本来暗道倒霉的县田啬夫顿时大喜,氾胜之这是自寻死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