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坐在法堂深处,高高的讲法台上。
是时候了。
相枢已经在黑暗处召唤他。
窗门大开的法堂内外都站满了佛道居士。
这些光头静静地站着,像是一根根木杆子戳在石板上,像一群无言的草木,像是在风中滑翔的候鸟,他们既安静,又涌动着浓重的情绪。
一整天了。
一整天,从太阳还未升起的的时候,鹿正康坐在高台上,而信众们站在下面望着他。
到现在,红日西坠。
阳光从一个个高大的正方窗框里照进来,在屋内的阴影里溶出金色透彻的斜方柱,微尘在其中碰撞,下沉又上浮,或是脱离光柱,或是进入,或是回到……谁能分辨呢?它们自己能分辨吗?
高台上正有一道光照着,金辉埃土如漆镀身,鹿正康在这样的阳光与目光中,已经彻底摆脱了人类的定义,宁静的他,将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
透过他的形体,能看到高高在上的——祂。
鹿正康的内心充满了谵妄之念,渐而就在慢慢削弱他同报身的感应。
一点点虚弱下来。
所以说,是时候了。
寂然的正法世界,鹿正康喉部翻滚,低低的雷鸣从胸膛发出,振聋发聩,房屋动摇,山林簌簌。
涌动的上缘,宿命的泉流。
魂魄就这样忽忽得飞出来,高高得飘起来。
鹿正康仔细感受这清浅的世界。
信众们高声念诵祂的名。
“南无鹿缘菩萨。”
簇拥中的化身肉体淡淡发光,在最后的最后,他捕捉到了某一种灵机,抬起左手指向东方。指尖就刚好在光柱的最边缘,泛着一星的微光,熠熠地照入所有人心头。那不是一根手指,那是火炬,和灯塔。
俗世的凡身就这样坐着,指着,缓缓消弭着,就像影子在光里,阴暗的存在被消解,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最初什么都没有的模样。
有人泪水涟涟,有人面露慈悲,当然也有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的……
一张张活泛的脸,生长在僵硬而无意义的躯壳上——这是鹿正康在离开尘世前最后的想法。
上缘,伟大的上缘,上缘是对宇宙根基的描述,是个体,也是整体。
深厚的上缘聚合体,表层组成了世界,深层有什么?
鹿正康的上缘珠轻轻一震,顿时那些恶缘脱离,翻滚的灰迹化作一张张脸庞——活泛的脸庞,而没有躯壳,是一些椭圆形的东西,它们围着鹿正康,打转,掀起上缘的漩涡,露出深邃的坑谷。
无垠的、无穷尽的坑谷,终点在表层之下,一切表现形式之外。
而在鹿正康的理解能力中又还是出现了存在的具体形貌,他是指那深处的一个存在,相枢。
“汝!来了……”
鹿正康是一点点的火星,他浮在光芒的大海上,海面的巨大风暴,那些脸庞掀起的湍流,形成的漩涡下,一具庞然的躯体一点点露出狞恶的端倪,十臂、八面、铁身、铜头、红发、长臂、利爪。
八面百眼,喜、怒、哀、惧、诡、贪、痴、癫,无数深情就此在脸庞上挣扎扭动着,其上炫美细密的众眸规律性地眨着,水晶般的眼膜上浮泛着一层怪诞的眼翳,仿佛老年人的积垢。
十条手臂上各自攥着十把神剑,然而九把是完好的,独有一把只余剑刃。
一张獠牙巨口长在胸腹间,铅灰色的牙床渗着黑血,从惨白的尖牙上滑落下滴。
这大嘴巴扩开,活生生是又一个旋涡,血肉的甬道通向沉沦——鹿正康切实看到了无数向上攀爬的人体。
“死!死!死!”它们翻涌着如浪涛,发着嘶哑恐怖的高音。
鹿正康的上缘珠,就像一点火苗。
他已经是朗月般的人物,但相枢宛如真正的宇宙深空。
相枢说要他臣服——谁能不臣服?
上高不过天,下厚不过地。
但鹿正康偏是不相信的。
天高地厚,他的存在难道只是被用来承认一些既定的东西的吗?
宏大的报身缓缓出现。
若相枢是黑暗、妖孽,那么报身就是混成、自然。
前世的一场大梦。
今生的尊荣贵华。
报身周围的金光微微淡褪,露出一张脸庞……
百眼独面。
空洞骑士!
“噌——!”
骨钉出鞘!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感觉!
“斩!”
一钉之下,定风波!
狂涌的上缘,漩涡的边壁收缩,一点微光顶着一座山,挤入漩涡后的所在。
……
鹿正康平静地看着相枢。
他手里的骨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