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人都会明白。
也许是他年轻时造孽太多,老天对他也不再眷顾,他最珍爱的女儿,他此生的挚爱,活下去的希望,也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他求医问药,用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可终究于事无补,直到有人对他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医妙手常百仙有医死人肉白骨之神功,他女儿的病兴许还有救,只是那常百仙并非悬壶济世的医圣人,求他出手一次,动辄千金,寻常百姓人家根本难以花费得起这般高昂的诊金,可为了女儿,他已顾不得许多,自那天起,他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所有可以快速赚到钱的方法他都用了,可距离那千金之差,仍如天涯之远,东海之深……
女儿的病症一天天严重,他已没有时间,他已不能再等,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仿佛是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机会,避水门放出告示,不论死活捉到铁三春者,赏金千两,当一条路摆在眼前,便是再难走,再荆棘满布,他也要走下去,他没的选择……
只是他不知道,老天爷最喜欢与人开玩笑,这天底下不光人是势利眼,老天爷也是势利眼,越是贫贱之人,老天爷便越喜欢看他们的笑话……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只是沉浸在得到千金的喜悦之中,只是幻想着女儿健康地跑到自己的面前,对他甜甜地叫一声“爹……”
那一晚,他磨了一夜的刀,一夜无眠……
第二日,他随众人来到这小庙之中,众人喊杀震天,不断地冲前去,不断地有人哀嚎,有人死亡,而他只是站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场中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想象着他的年龄,经历,忽然,他想到了那个小男孩,想到了小男孩临走时对他说过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开始犹豫了,他不想再杀人,他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这间小庙内,在菩萨的注视下,自己的罪行被一一细数,他仿佛要窒息,他想要逃离,可他刚刚迈出一步,女儿痛苦的面容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记起,女儿还在等他回去,那一刻,一股无力感瞬间遍布全身,他倚着一根柱子,坐在地,眼神呆滞,与死人无异,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一个死人,毕竟,当时的情况,根本不会有人来关心他,在乎他,大家都已杀红了眼,铁三春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清醒,他惊讶地发现,铁三春就站在他的面前,后背对着他,铁三春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他把刀举起,向那人后背插去,那人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待那人倒下,千金就到手了,女儿就有救了,他狂喜,身子剧烈颤抖,不知是因过度兴奋,还是因过度紧张害怕……
他缓缓地举起刀,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刺客”,大家心中暗喜,更猛烈地攻击着铁三春,只为让铁三春无暇顾及身后,而铁三春自然也不知身后发生的一切……
可他的刀却迟迟不肯落下去,确切地说,是不忍落下去,同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与自己无冤无仇,难道自己只为女儿的活就应该让他去死吗?他仰起头,恰好看到菩萨脸庞那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他自嘲般地笑笑,看来,这样的场面,连菩萨也心有不忍……
他的刀还没有落下去,可惜,老天爷却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铁三春已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他纤细的神经绷断,当他眼角余光向后扫到他时,几乎是条件发射一般,大枪猛然向后刺去,抽出,一切干净利落,只为节省更多的时间……
他笑了,他的刀终于握不住了,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已不想去堵,阵阵剧痛如电击般传遍他的全身,他已不愿尖叫,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菩萨面前,他忏悔,他向所有自己杀害的人道歉,祈求他们的原谅,然后,他便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里,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女儿在冲他挥手,微笑,他站起来,向着那束光走去,手里紧紧地攥着妻子和女儿的手,紧紧地攥着……
梦醒了,他知道,那是“他”的记忆,可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痛苦,那种痛苦,难以承受,铁三春蜷缩成一团,他现在只觉寒冷,仿佛赤身站在三九雪中,周围一望无垠,惟余莽莽,了无人烟,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荒芜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只记得黑夜白天,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踢开一具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走出那间小庙,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认得他,从此以后,他也再不认世人……
他依循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女儿,曾经一具鲜活美丽的躯体,现在已腐烂生蛆,恶臭扑鼻,蛆虫在“他”的女儿的身体内默默蠕动,就像铁三春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
他扯下一尺白布,将“他”的女儿包,埋葬起来,刻石碑,向着“他”昔日家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他”的女儿的坟头,呆呆地坐了三天,他便如行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