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而谈的慕容章环视在场武士,缓缓总结陈词:“杀高士以绝王道,废纲纪以正凶行,专事威刑,轻佻淫荡,圣人无人君之象。与其进与唐主交战,不若率行营全体将士进京,提刀上殿,与君臣痛陈利害,更选贤明以主大梁,行史思明故事。”
“我看可以。”郭绪左右看看,低声道。
亲兵们交头接耳,颇有些意动神摇。
“义成军能作乱,我辈孰不可?”
“朝廷都这鸟样了,还怕它做甚。”
“吾等不造反,但诛桀纣,为社稷除此大害。”
“不如换给大帅披黄袍。”
“够了。”张存敬越听脸色越不好,不得不作色呵斥。诚然,他也看不惯圣人,但厌恶一个人,不意味就该造对方的反,甚至下克上。恨一個人,不等于要杀掉。这是两码事。如果谁对上级、对他人不满都习惯性诉诸武力,天下岂有宁日。
但他也有预感,圣人最终还是会死于部下、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
禄山被李猪儿捅死。庆绪被史思明绞刑。思明被骆悦、蔡文景、许季常用弓弦处决于驿站。朝义被李怀仙等人逼迫自杀。“秦帝”泚被韩旻、薛纶、高幽品、武震、朱进卿、董希芝剁碎在地窖。“楚帝”希烈被陈仙奇、薛育之辈联合宠妃窦氏毒死后灭族。“齐帝”巢在狼虎谷被外甥林言于背后斩首。申丛、崔贤、吴子陵、鲜于弥囚禁“蔡帝”秦宗权全家,执送汴州。
说明什么?既以逆取,就很难顺守。
自己不愿干这种事,不代表别人也不愿,大梁最不缺的就是贼。一叶而知秋,从亲军的言行管中窥豹,圣人的日子,恐怕已进入倒计时。
慕容章看着张存敬陷入沉思,指着在场亲兵继续发挥口才:“我辈哪个不是沛县的豪强、将门子弟?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之家?当初我等与你舍弃明镜白发,深闺泪眼,怀着一腔赤诚,跨越千里到汴州从军征讨巢蔡,难道是为了朱温所谓的同享富贵吗?数年相见白刃,大小战斗凡三百次,身上拔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多个,他有什么富贵能报答我们!”
“河北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郑汴蠢汉为财货搏命,我们呢?为了让一夫继续祸乱天下?为了几贯赏钱?既看走了眼,废昏立明难道不是理所固然吗。这若是代宗时,恐怕警卫武夫已经举旗劫公子,擒一夫以斩了。”慕容章骚话连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慕容章!”张存敬再次怒喝。
河中行营有三根“保险绳”,即陕州行营、河阳节度使和驻扎东都的观军容使石彦辞。而且河中行营成分复杂,确实伪梁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军人对朱温不满,但也不都是反对朱温的。
“大帅。”甄夷也说道:“圣人霸占中原,在其勇乎?受命于天乎?非也。虚伪狡诈道貌岸然欺得四方豪杰来投,骗了李氏信任,饥不择食什么丑类都要而已。亲小人,用禽兽,逐直言之客,夺恩主之地,亡已必矣。慕容章说得对,我遍读史书,也未见以一夫而久有家国者。”
“某闻唐主置京西、京北、汉中、夔四路催发、转运、仓库使,制州县钱谷。复如金城行宫,召见守令,选六郡蕃汉善骑壮男五万馀,号万岁军,可知天下势此消彼长。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则失臣,圣人作为如是,反与不反,我等无不可。或者归顺唐主,之前密使来招降,我看也颇有诚意。”令狐韬接着补充道。
“别说了。”张存敬轻轻闭上眼睛,道:“废昏立明,伊、霍所难,这不是你们该考虑、可以做的。有些事,妻妾、中官、子女偷偷做得,外臣做不得。将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造反,他不屑为之。陪着朱温这样的人枭去死,可耻更脏身,他从军的本意也只是为平定乱世出一份力。不想真心错付,看错了人。悔之晚矣!但若现在脱离大梁,又挂念、放不下天后的安危,毕竟在汴十年,天后从还是魏国夫人的时候就对他和王彦章这些外地人格外照顾,实不忍负之。
见他态度坚决,慕容章等也不再就此多言,回到话题道:“唐主今非昔比,进薄蒲关恐怕是自讨苦吃,徒为他长威望啊。”
“事在人为,可尝试一下。先进军蒲州,看看王珂这护国军节度使当得怎么样。为万全计,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了,否则数万大军鼓噪,我也压不住,朝廷当能体会苦衷。”张存敬指示道。
“真是个大忠臣啊。”慕容章嬉笑道。
“另者,端午将近,写两封贺表,一者给圣人,一者给天后。再买些补身子的鱼虾药料和女人喜欢的物件,连同贺表进献给天后。”张存敬最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