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自己与这个年轻人能成为好朋友。
颜季明反而似在观察审视他,转头很小声地对颜泉明道了一句,“为人倒也有趣。”
众人说笑几句,至此还是亲友寒暄的气氛。
薛白忽问道:“伯父对长安城近来的两桩案子如何看?”
颜杲卿有些讶异。
颜真卿带着些喟叹语气道:“我这个学生在朝中人脉颇广,兄长可与他商议大事。”
“年少有为啊。”颜杲卿反问道:“薛郎如何看?”
薛白早已有了准备,环顾了堂中众人一眼,给了个坦率的回答,道:“依我看,安禄山确有狼子野心。”
颜家众人并不惊讶。
这些年朝廷除罪的逆臣多了,“狼子野心”早成了可以随意乱扣的罪名,且早有人这般评价过安禄山。
颜真卿只是看了颜杲卿一眼,问道:“兄长这些年在安禄山麾下,如何看此事?”
颜杲卿却是沉吟着,缓缓道:“安禄山治理河北,颇有办法。”
薛白不曾想听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道:“愿闻其详。”
“河北局势复杂,有望族、重税、边事、胡化,寻常人确实难以镇守治理。且只说这胡化,自汉末以来,已有部分匈奴、鲜卑逐渐在中原定居;大唐灭东突厥,大量突厥人即安置在河北;加之契丹、粟特、奚人等部族内附。数百年间,河北已为胡汉杂居之地。胡人以部族迁徙,有土地、人口、兵马,若非通晓胡事之官员,根本治理不了……”
颜杲卿是切身了解河北情况之人,难得说了一些朝臣们所不了解之事。
“相比于历任节度使,安禄山至少有三点好,更了解胡俗,能安抚河北胡人;其幕下能招揽人才,安抚平民;且他擅长造军功,不必征缴大量军费就能造出大胜……”
安禄山打仗确实更有胡人的风格,他喜欢劫掠边境的弱小部落,向朝廷报功献俘,今年就又献了八千男女在观凤楼下。
他还喜欢诱杀,经常邀请部落首领赴宴,先掘一坑,在酒水里下药,待这些首领昏醉,斩首埋之。据说已前后数次这般做,诱杀了契丹人上千。
薛白不明白是契丹部落首领们太容易上当,还是安禄山太过狡猾,却已明白这个能让圣人、河北士民皆满意的节度使确有其独到之处。
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是个能耍花招替河北人应付朝廷欺负的人。
“如此说来,安禄山若无狼子野心,倒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地方军政大员?”
“河北税重且不太平,民生艰苦,换了安禄山未必好,寻常人镇不住局势,很可能会更糟。”颜杲卿叹息道,“朝中总有人疑他,可诸多河北官员暂时都还未看出他有异心。”
如今只是天宝六载,薛白也不能一口咬定安禄山要造反,为时过早。
今日这场会面,重要的反而不再是他提醒颜杲卿防备,而是他该从这个河北官员口中多了解问题所在。
整个崤山以东都在被迫为大唐盛世输血,如今反而是安禄山在缓和局面。
“伯父想必还会在长安待上一两个月?我可否常来讨教?”
“薛郎能常来最好,我两个儿子都是庸才,该与你多往来。”
傍晚,薛白随颜真卿告辞,心情却稍沉重了些。
他一直都明白,若要阻止安史之乱,不是除掉安禄山就行的。但今日这场长谈,让他意识到若要解决根本问题,恐怕要有数十年之功。
平边事、薄赋税、兴文教、促融合,都是要非常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慢慢做。
偏李隆基是这种骄固自满的态度。
换言之,即使他能靠着一些权谋、勾心斗角的技巧弄死了安禄山,也无太大作用,恐怕还要激化矛盾,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这日之后,薛白似乎真的远离了朝堂的勾心斗角,除了沉淀自己之外,常做的就是到造纸坊与姜澄一起研究竹纸的工艺。
在诸多尝试都失败之后,他依旧认定要造竹纸,并在沤煮竹料的过程中试着往里加料,好把竹质沤软,更有韧性。
盐、糖、面粉,甚至是尿都试过之后,姜澄往里加了石灰,终于是使竹纸的质地有了显着地提升。
这一小小的改变,让薛白对未来感到心安了些。
哪怕只是安慰自己,他看到了往后能引导舆情、汉化胡人、改变寒门与平民子弟处境的一点希望。
他虽然还没入仕,但其实要做有用的事,未必需要入仕。
“哇。”
当一张新的竹纸被摊开,青岚赞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薛白的表情,不由问道:“郎君,你近来沉迷造纸呢。”
“有何不妥?”
“郎君好像没以前上进了?”
“不。”薛白道:“我更上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