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夕阳西下时分,依然是人来人往的坊间大道,琉璃的目光落在斜晖笼罩的街头,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眼前的道路平整宽阔,两边的房屋一色的白墙黑瓦,戴幞头穿圆领长袍的男子多数步履从容,倒是不少穿着短襦长裙的妇人们显得举止轻捷,斗篷下那些色彩浓丽的石榴裙或碧纱裙在风中摇曳成了一道道风景,耳边偶然传来两句笑语低谈,竟是标准的河洛官话……若不是路边那两排光秃秃的树木到底还矮小了些,这一切,几乎可以与她记忆里的长安重叠起来。
身边传来了一道担忧的声音,“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随即便有一双手扶了上来。
琉璃回过神来,笑着转头看了小米一眼,后者正满脸忧心的盯着她的脸看,又看了看她如今还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腰腹,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不想去看看长安是什么模样?”
小米怔了一下,随即便眉花眼笑起来,“自然想看!听说长安是天下第一等繁华热闹的所在,道边的树都金贵得紧,是拿绫罗裹着的!”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长安道边都是些寻常的槐树,不过生得高大齐整些,倒是春日槐花盛开时,真真是清香满城……你说的绫罗裹树,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炫富闹出的笑话而已,哪里值得一提!”此事她自也听说过,早年间隋炀帝为了在外国使臣前显示天朝气象,令人拿绫罗裹了路边的槐树,奈何老外们却不吃骗,见了之后吃惊归吃惊,却只问皇帝,为何贵国有人无衣蔽寒,却能拿布帛来裹树?闹出了一个国际笑话,没想到却被后人当成了炫耀之资。
小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横竖比这边要强吧?婢子听那些长安来的人都只抱怨这边是风霜苦寒,是穷乡僻壤,又说长安是如何风流气象、富贵无边。”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
琉璃想了片刻,怅然摇了摇头,“你信他们胡说。若说风流繁华,长安大约是天下第一,庭州也好,西州也罢,无论人口地界只怕都不及她之百一,但富贵多处是非多,若是能让我选,我倒宁可永世也不要回去。”就在今年年初,长安还有消息传来,上官仪父子因谋反被斩,家眷没入掖庭,同时被处决的,竟还有王伏胜。消息传来,裴行俭虽然并未多说什么,却是默然良久。她更是心中郁结,闷了几日后,忍不住还是到寺庙里捐了份功德,心里才好受了些。如今想来,其实能在佛前得解脱的,或许并不是亡者,而是他们这些无可奈何的生者……
小米似懂非懂的点头,停了片刻突然惊道,“莫不是阿郎要回长安了?”
琉璃笑道,“哪有此事,只是觉得庭州的街角巷尾,越来越有几分长安的模样罢了。”她倒是真心想终老西疆,可惜,他们却是迟早都会回去的……
小米笑嘻嘻的左顾右盼,“婢子也听人说,如今的庭州城是玉门关外小长安呢!”
小长安?琉璃摇头一笑,没有做声。眼前这座城池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裴行俭这位金山副都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城,除了将夯筑的外城墙重新加固过一遍,在城北又起了一道坚实的羊马城,还沿着城外挖壕引水,修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护城河。若不是背后映衬着积雪晶莹的巍峨天山,四野望去都是在风吹草低的千里绿甸,这座四面环水、墙楼规整的城池,一眼看上去几乎与中原重城无甚差别。两年内新增的那数百户来自长安、沙州等地的贬官流人及边民,更是让庭州城内几乎人人都是中原衣冠,处处可闻长安官话,琉璃经常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从舅父家去西市的路上。
小米犹自在惊魂未定的唠叨,“不是要回长安便好,娘子的身子如今连西州都去不得,怎经得起那般颠簸!”搀着琉璃的手臂不由更紧了紧。
琉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由瞅了瞅了不远处那座门屋高大,院墙齐整的院落,正是建在都护府官署后身的麴府。只是门前冷清,石阶积尘,麴智湛这位名义上的金山都护,双足竟是从未踏入过这座城池,更莫说入住此间。他的那场大病到底没能痊愈,一直不宜远行,到了今年入秋之后更是卧床不起,前些日子,麴崇裕派人送了急信过来,裴行俭连夜便走了,她有些忧心云伊,也想跟着,却被裴行俭毫不犹豫的断然拒绝,也不知那边如今情形如何……
再往前几步,转入一条不甚起眼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才是琉璃如今的家。一处带着小小花园的三进院落,宽宽松松的住了裴家上下几十口人。刚到门口,门房便笑着迎了上来,“娘子可算回来了,阿郎已问了两遍!”
裴行俭回来了?那么麴都护……琉璃忙加快脚步往里便走,小米忙提裙追了上去,“娘子慢些走!”
琉璃心里有些着急,脚下虽缓了缓,到底还是没彻底慢下来,刚进转了个弯,眼前人影一晃,一双手便扶上了她的肩头,“你怎么又走这么急?当心些。”
小米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