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不由愕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表面所见的那般庸碌,但十几年来,他何曾跟自己说过这样的重话?
麴智湛沉声说了下去,“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与你说,前些日子,你和裴长史夫妇在做那些车械,我还以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旧日夜派人盯着裴长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筹集军粮,好从中下手?我劝你乘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唐军不出三个月必到西州,或许再过一两个月便会有军中主管过来催粮,届时若西州真无钱粮,裴长史固然难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头吃。如今裴长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粮送粮的法子,所虑甚是周全,缺的不过是两三万缗的钱帛,我已想过,实在不成,这笔钱便由我来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适才裴行俭的赌约,忙道,“父亲……”
麴智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三万缗虽然不少,麴家还是拿得出来,解了裴长史燃眉之急,这笔人情也还值得!”
他看着麴崇裕,越发语重心长,“玉郎,你已不小,当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气用事。你的两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长孙太尉多年,才换来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已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热者,正是皇后一党。这裴长史虽说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贬,转手却又送出了那么一笔巨额家产,皇后的亲姊还曾出面助库狄氏解决此事,可见其间依然有门路可寻。正因如此,库狄氏一个寒门胡女,可以让大长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这条门路,又何必畏惧回到长安?”
麴崇裕此时心里反复想的却是裴行俭适才的那番话——今秋之前,必有德高望重的西州人捐出钱帛来!原来他是早看清了父亲的打算,却又拿着这个来和自己打赌,他是真拿自己当白痴在耍!
麴智湛只觉得麴崇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忙道,“玉郎,你可曾听我说话?”
麴崇裕无声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狂怒,心思急转之下反而笑了起来,“父亲所言甚是,只有一桩,今日裴长史还对孩儿道,他已有法子筹到钱帛,咱们此时若贸然提出相助,倒像是以虚言邀好,倒不如等上一等,看他到底有何手段。”
麴智湛略有些意外,“他有法子筹到钱?莫不是他想自己出?”
麴崇裕笑道,“听语气不像,不过说得倒是十分笃定。”见麴智湛还要说话,忙道,“父亲,以前得罪裴长史的是孩儿,说来要卖这个人情,也该由孩儿出面才是,裴长史若能筹到钱帛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成,待得事到危急之时咱们再出手,所谓雪中送炭,才能事半功倍,父亲以为如何?”
麴智湛沉吟道,“你所说也不无道理,只是此事我意已决,事到临头之时,宁可咱们损失点钱帛,也不能真让裴长史因此问罪!”他看了麴崇裕一眼,脸色更是沉凝,“钱帛乃身外之物,能买你日后平安,再多也不值什么。玉郎,你若真当我是你的父亲,便不许任性行事!”
麴崇裕脸色微黯,只能点头,“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麴智湛神情微松,又叮嘱了几句。麴崇裕都恭恭敬敬的应了,见并无他事,才告退而去。刚刚走到侧厅门口,却听庶仆禀道,王君孟已等了多时。
侧厅的帘子在身后一落下,麴崇裕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王君孟本来心里忐忑,一见他的这副模样,顿时脸色微白,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麴崇裕重重的在高案后一坐,语气冰冷,“你什么都不必说了,父亲平日虽不管事,若真心想知道什么,你原也瞒他不住。”
王君孟顿时松了口气,人人都道麴都护是泥人般的性子,却不知这泥人发起火来有多可怕,只是看着麴崇裕的脸色,还是小心翼翼的道,“都护可是又劝你了?”
麴崇裕冷笑了一声,“何止劝我?从今日起,那些盯着裴长史的人手都收了吧,父亲说了,若是大军到时裴守约筹不到钱帛,便由他来出!”
王君孟不由站了起来,“此话从何说起,那咱们岂不是……”
麴崇裕摆了摆手,“我已经劝说了父亲,要拖一拖再说,即使要出,也由我来出。”
王君孟更是愕然,见麴崇裕脸色阴冷,想了想问道,“你是打算拖到他脱不了罪再出面?”
麴崇裕摇了摇头,“父亲不会让我拖到那时!你还不知,今日他裴行俭还与我打了一赌!”三言两语又把赌约说了一遍,“我还纳闷他为何如此好心,原来是看清了父亲的性子,料定咱们不得不替他背下此事!”
王君孟眉毛都立了起来,“裴行俭也欺人太甚!难不成他收买人心,却要咱们来给他出这笔钱?”
麴崇裕沉默半晌,开口时语气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突厥人最善突袭,唐军今秋这一战,想来会死很多人。”他看着微微飘动的门帘,目光漠然到了极点,“既然出了三万缗,咱们再多出一些又如何?裴行俭的这条命,你觉得能值几万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