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礼仪可废,贵族何以除?”
伏生保持着拱手姿势,虚心求教。
一味醉心于经典的伏生对物欲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能看书就行。
但他没有要求,不代表跟着他的那些儒家门生都没有要求。
这些儒生之所以愿意跟着他来此,一半是和伏生一样,致力于学问研究经典的人。
还有一半,则是寄希望于投身儒家,功成名就,从士这一脱民阶层,跃迁到卿大夫这一贵族阶层。
诸子百家,除了墨家以外,大多尽皆如此,都是为了求一个功名利禄。欲望,是人类不断前进的动力。
虽然心中早有腹稿,但嬴成蟜还是想听听一代大儒有什么办法,兼听则明。
上位者一个思虑不周,到了底层便是天崩地裂的劫难。
遂捉住伏生左右两手拉开,亦是虚心问道:
“先生有何感想?”
“……长安君好大的气力,若是那日朝堂之上动起手来,生必不是对手。”
伏生再次有了些震惊,如实诉说,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道:
“生以为,此论无解。当今天下最贵者,是长安君之兄长,始皇帝。”
注意到嬴成蟜没有产生愤怒,阴冷等情绪,也没有打断自己发言,反而一脸的鼓励。
心中那丝古怪感觉越发严重的伏生,却是暂时说服自己,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视死如归地道:
“孔子云:‘敬鬼神而远之。’
“王与民,便如天与人,民要敬王而远之,此便是天地之分。虽同为人,民敬王乃服从王之统率,民远王乃维护王之神秘。
“长安君前昔在蜡祭之时,将矛头对准天下贵族,归咸阳之后,又将三大世家斩尽杀绝。有用乎?无用也。
“王,需要贵族帮扶治理百姓。
“王在,贵族不灭。”
这番话说的流畅至极,显然不是一时片刻便能编出来的。
说完之后,伏生一脸平静,脸上是豁达,澹然。
话已出口,生死看澹。
嬴成蟜笑了笑,伸手轻拍两下伏生肩膀,缓和了伏生制造,针对伏生自己的紧张氛围。
嬴成蟜简单的两个动作,便让伏生身心尽皆松缓下来——看澹生死不等于想死。
“你的想法,和我之前差不多。”
和长安君之前差不多,那就是和长安君现今不一样……
伏生暗中想着,期待情绪越发强盛。
虽然思绪的改变,有时候不一定是进步——解决王权问题,也可能是倒退——越过王权问题。
但伏生认为,能为王而不为王,还要反王的长安君思想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更大。
然后,他便失望了。
“这个天下不能没有皇兄,就如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一样。”
大儒显然不懂什么是耶路撒冷,西方倒是有些印象——在咸阳城很是风光的西家西方,自杀破局,言贵族不受秦律。
若非老将王齮领着一千余老兵,让嬴成蟜当场顿悟,三大世家这个死局或许真就让西方给破了。
大儒存疑而没有问疑。
一是这个疑问对当前问题没有影响。
二是嬴成蟜第一句话已经定性,后面的话没有必要再听——以维护王权引申开的内容,灭不了贵族。
时不时说出些时人不懂的言论,以警醒自身不要沉沦于古代奢靡的嬴成蟜见伏生没有说话,知道这位大儒心有戚戚,沉声道:
“先生不妨想一想,若是皇兄此刻薨,天下当是何种景象。”
这个问题伏生从未想过。
始皇帝春秋鼎盛,寿限远远未到。其人机警智深,身边高手如云,这么多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死了一茬又一茬,始皇帝连根毛都没伤到。
当下思绪展开,铺陈成一幅画卷。
东海之滨有成群结队,角上插着尖刀,尾巴上燃烧烈焰的牛群奔跑。
长平之地成群结队的尸首从地里爬出,仰天仇恨地嘶喊:“秦狗!血债血偿!”
云梦沼泽有雾气蒸腾而起,有涅槃凰鸟身周烈焰环绕成团有如大日,尖叫长鸣。
“陛下若薨,天下大乱。”
他呼吸很是急促地道。
当让六国遗民,畏若神明,压制他们到不敢大举妄动的始皇帝身死,至今仍说不好秦言的六国势必复国。
嬴成蟜继续引诱道:
“那先生不妨再想一想,若是皇兄死后,扶苏不能继位。没有能让王绾,李斯,冯去疾这些人中龙凤服气,没有能让王贲,蒙恬,王翦这些骄兵悍将归心的公子继位,介时,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