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与二苏又去沈遘,司马光等处一一称谢,中途还去酒楼吃饭,期间苏轼苏辙他们与章越言语起了王安石不近人情之事。
苏轼言道:“尧舜三代之治,必本于人情,不以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故而人情,不仅是吾治学之道,还为施政之所来,不近人情,不可为法,不近人情者更不可治天下。”
“爹爹言王介甫如王衍,误天下者必为此人,盖为不近于人情者,必为天下之大盗!”
章越闻苏轼之言略有所思。
王安石不近人情,那用于为政是否也是不近人情呢?
元佑时,司马光主政,遇到满朝诸公都问私计足不足。
众官员们都奇怪,哪有宰相见面就问官员私计足否的道理,司马光解释说“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
明朝袁宏道评价司马光,学问到了透彻处,言语句句都是人情,从不以道理约束他人。
苏辙问章越如何看?
章越笑了笑,随手拉过一名酒楼上的伙计问道:“汝喜此活计否?”
伙计笑道:“这位官人莫要说笑了。”
章越道:“说之无妨。”
伙计叹道:“若非为了一日三餐,谁愿为此奔波。”
伙计说完,章越拿了几十个铜钱放在伙计手里,然后与二苏言道:“我的道理也在其中了。每日辛苦奔波,不得歇息,近乎人情否?不近于人情,奈何为何劳此,要以此谋食也!”
“两军交战,彼此互不相识,却要取人性命,人情否?不近于人情,奈何为之,国法如山也!”
苏辙道:“度之,此乃小情与大情之辨,最后都要归于人情二字。”
章越道:“然也,伙计一日不谋食,或也不一定饿死,甚至可劫掠为生,到了被官府拿了,这才悔之莫及。芸芸众生多不懂得大情与小情之别,不近于小情,未必不合于大情。”
苏轼道:“故天下之事,风俗变于前,法制变于后。”
章越苏辙一并认同道:“此持中之见。”
章越,二苏说说聊聊,酒足饭饱之后再一并至欧阳修府邸。欧阳修还未公退到家,他们便与欧阳发闲聊。
章越与二苏都是欧阳修所赏识,之后二苏为欧阳修荐于韩琦的,为韩琦所赏识重用,而章越与欧阳发已是连襟,更亲近一些。
等到欧阳修回府,章越与二苏受到了家宴的款待。
欧阳修复叹道:“本朝真宗皇帝好文士,喜儒学,但凡御试前十,制科入等者的文卷皆录本,于真宗皇帝影殿前焚烧。”
“尔等我们文臣有此优厚之事,不可不称谢于真宗皇帝。”
欧阳修言语间感慨甚多。
苏辙向欧阳修说起王安石不肯制词之事。
苏辙先自承其过道:“辙年轻不知尊卑,狂妄议论,动辄批评天子宫闱之事,确实是太过了。但辙出发之心,乃尽忠直言,无隐于君上。”
苏辙又对于王安石,胡宿颇有微辞道:“所谓的当世名士不过如此罢了。”
欧阳修闻言笑道:“古者造士,选才考言。制科策言,古往今来推其首者三也,晁错,董仲舒,公孙弘也。”
“吾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到了高第,可谓有根据。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恩者,事理明也。至于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太常列他为下等,然汉武帝却列为上等。”
苏辙闻言不服道:“欧公所言极是,但辙以为晁董固是千古佳对,但公孙弘则不然,其习文法吏事,却饰以儒术,汉武帝为政之举,他无论对或错,都能从寻典章而佐证之,从不匡正君上,从不廷争,事事从之,此实为佞臣。”
章越闻言动容,却见欧阳修笑呵呵地不以为意,也就没说什么。
片刻后,欧阳发言又得了几样稀奇古玩,邀苏轼苏辙同看了。二人离去后,欧阳修对章越忽言语道:“吾故友梅公梅尧臣在官三十年不得馆职,本待唐书修毕,吾再向天子奏请,怎料书成后即染疫而没,实为憾事。”
“当初我试制诰,圣上有旨下,如欧阳修,何处得来?故不试而命制诰。当时我在朝中言,有国以来百年,不试而命制诰者才三人,陈希元陈尧佐、杨大年杨亿,及如今吾忝与其一尔。”
“吾知制诰后不久,即被贬滁州,朝士多不给说话,至今想来也有朝中官员多忌之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实在后悔莫及。”
章越听了才知欧阳修当初是多飞扬一个人啊,不试而命制诰确实牛逼,牛逼也算了,欧阳修还拿此到朝堂上大吹特吹,与陈尧佐,杨亿并称,如今经过贬滁州事,也是后悔了。
章越道:“多谢伯父教诲,小侄记住了。”
欧阳修笑呵呵地道:“年少太早得志,未必是好处,政事堂堂除比馆职贴职要紧多了。韩公为相,心如明镜,哪怕是毫发之事也不会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