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冕的冕针缓缓地走动,天也是越来越亮。
随着日头出来,春寒即消散,章越也不必再加寒衣,否则如省试那般,一边冻得流鼻涕了还一边写文章。
章越已坐在案前思量了许久,如此坐久了确实不太舒服,一旁不少士子都换了姿势。
章越也略动了动身子,揉了揉发麻的腿,然后看向眼前的考题。
董仲舒写春秋繁露前,那时候世界观多为鬼神所充斥之说,而到了他转化为更实际的天道观,他试图以阴阳五行,周易来解析社会哲学问题。
章越于稿纸上写了个王字,这王字上一横代表天,下一横代表地,而十字可作人字通于天地之间。
董仲舒在直接在春秋繁露里言,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三通之者,王也。
故而王者通天地人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从字象来解释。
白虎通则记载,王者往也,天下所归往也,这又是从字音来解释。
那么如何王者通天地人作一篇文章?如何来破题?
章越抬起头,但见春日天空很高,碧空浩瀚无垠,屋檐下无数士子与自己一并身处其中,时有时无的春风吹拂着间隔长廊的幔帐。
幔帐起伏之间,突然掠过章越的眉梢。
章越紧皱的眉头一抖,随着这幔帐在眉头一拂,这一刻犹如醍醐灌顶般,胸中块垒尽去。章越已有计较,当即抬手于卷上挥笔写下王者率民,四海一之。
这是赋首,也是破题,笔底隐见波澜。
春秋繁露是董仲舒心血之作,其核心观点就是天人感应与大一统之说。
封建两千年来,儒法两派斗来斗去,对于对方的观点,基本可以说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赞同的,我坚决反对。
但唯独在大一统之说上,却有惊人的共识。
换句话说,无论变法不变法,但大一统之说从不变。
这就是六王毕,四海一。
有了这破题一句,整篇文章如提起裘衣的领子,提领而顿而百毛皆顺。
有了破题一句,下面整篇文章都可围着此说发挥,章越继续写道王者率民,四海一之。六合同沐德风九州共贯同条。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
大一统,首先是王者一人理天下,之后六合同德,九州共法。
人德法贯通于四海之内。
儒法家到了这里有了分歧,儒家讲同德,法家讲共法,但要为政就必须儒法兼用。
之后王者制礼作乐……典章征伐皆由王者出……这就是四海一之。
章越第一段飞速写完,第二段起首又道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
框架就如此出来。
尽管破题足够精彩,但殿试中一味求颂,容易落了下成了,反而引起哪个考官不喜,难以入高等。必须有自己主张和观点,但又不能露于锋芒,触人之忌。
王者率万民,一人独治,谁来监督?秦灭亡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鉴。
章越继续写道所以王者必然观天之意,行天之志,体天道行人道。
章越再如此写下如此写下去,就要照搬天人之感之说,如此欠缺新意。
章越笔锋一转,搬出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即是民意,天心即是民心。
人再如何认知天道,但总归还是人在认知,而不是真正天道,故而最终还是落至人心来。
人心是一人之心么?不对,乃是万民之心。
如此整篇文章架构,王者贯通天地人,要上承天道。天道就是民意,王者需时时体察民意,百姓喜欢什么就去为之,百姓不喜欢什么就不去为之。
如此一篇文章就将春秋繁露与孟子的贵民,以民为本合二为一。
这也是自己当初写给王安石那封信的初衷。
吾道一而贯之。
文合于志,方能直抒胸臆。
章越可谓成竹在胸,笔下有神,一笔一划仿佛不是写于纸上,似老吏以刀在竹简刻字,工匠拿着凿锤刻于石壁。
这文章显世以来,圣贤为何呕心沥血,为何有的人用尽毕生之力,满腔热血铸就一篇文章。
为得就是文以载道,为己不泯然于众,也为留遗泽于后人。
当章越最后一笔落定,方才笔下抽离,一篇赋作挥就。
章越写就之后方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侧,对方什么时候来得,在自己身旁站了多久,自己竟是丝毫不觉,方才写得是有多入神。
章越略一低头,看到对方明黄色的袍子下摆,当即身子一震,慌忙从坐席上起身,然后避席拜倒在案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方倒没有说什么,而是弯下腰从案上挪开镇纸,拾起自己方才所写的卷子来,详视了一遍。
章越此刻不免心情忐忑,不知对方如何评价自己文章。
末了,此人对左右言道:“一笔好字。”